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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鬥獸(一)

  胡亥生於立冬,據夏庖人回憶,他那年冬天來得很早,初雪在胡亥脫胎後第一聲啼哭起便迫不及待地飛舞而下。一場瑞雪,隨之而來。


  然而生長在南滇的胡夫人,從未見過皚皚白雪,更是不願見到這個她根本不想讓他降臨世間的親生子,狠心地命人將尚在繈褓中的小胡亥丟到了冰濕淺薄的雪地裏。直至秦王趕來,才急忙將凍得嚎啕大哭的嬰孩抱起來。


  這件事每當胡亥生辰到來時,都會被碎嘴子的宮人們私下翻出來揣摩閑話,人們總是會在此日望著他曖昧不明地笑,那樣的眼神和嘴邊瑣碎的低語豈是一個孩童能夠忍受。所以他自六歲起,便不再過生辰,連賀禮都不肯收。


  轉眼又是立冬,清早起來胡亥確然一切如常,楚意也不敢冒然提起。早膳過後,織室便來了人,將用那天鄭夫人所賞賜的墨狐皮子趕製成了一件大氅,攏在胡亥不寬不窄的肩頭,尺寸恰好。


  說起鄭夫人,自那時被秦王以為錯認太阿遭了訓斥後,宮禁周圍的守衛全數獲刑而死,也終於起了忌憚,很長時間沒有動作。其子扶蘇在前朝聽聞此事,便向秦王請奏攜妻回宮探望生母,秦王憐他孝心,即刻恩允。


  眼下他們一家子正團團圓圓聚在華陽殿中,也算是對鄭夫人的寬慰了。


  “上林苑的百戲園今日可有角抵戲看?”胡亥邊說邊脫下他的新大氅,像是不大喜歡,指了指楚意,“拿回去,重新按了她的尺寸裁。”


  織室丞驚異地瞟了楚意一眼,嘴上不敢怠慢得連聲唱喏,“有有有,今兒立冬還有群角戲可看哩。公子若想去看呀,那還得盡早出發。”


  胡亥隨意點了個頭,吩咐楚意,“備車。”


  上林苑設百戲園,正是那天楚意隨胡亥去馬場路過的那扇青銅巨門之後。那日遠遠一觀,自然不及此番親臨其下所能感受到的真切莊厚的壓迫。幸而賓客出入並不在此,而是一側平平無奇的角門。此間楚意更是留意到,百戲園門前空曠如野,砌有高牆圍城半圓狀,除了青銅門和角門外,還要數個高低不一的銅鑄高門。


  她跟在胡亥身邊從角門而入,門中一切別有洞天。百戲是乃以角抵戲為基,兼容歌舞雜技,武打幻術,在秦國王卿貴族間一度盛行。園中設座於樓上,樓下是整塊舞台,若非說與以往楚意逛過的大小戲坊的差別,莫過於那舞台四周皆如牢籠般密密支起燒紅了的鐵柱,便是上方與客座同高之處也設了帶銳刺的鐵牢。


  他們進來時已有貴人先至,點了一出幻舞觀賞。台上那兩個起舞的女子佩戴不合稱的獸首麵具,踏著秦箏鼓調,一個指間燃幻火,一個手持月彎刀,正演至激烈交鋒之時。


  刀光晃著火苗,箏調嘈嘈錯錯,她們的動作行雲流水,似舞又如戰,你來我往間拚殺著,一舉一動皆驚心動魄。直到曲末,其中執刀的女子猝不及防地攔腰橫刀一揮,霎時間楚意隻覺自己心跳一滯,眼前皆是殷紅。


  待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受害者已經仰身於血泊之中,纖瘦的腰腹上大辣辣地橫敞著一條口子,血流不止。指間的火焰幻術也如同她年輕的生命般,默默熄滅於曲終。


  “這……”楚意驚懼地看向胡亥,卻見他麵如古井無波,好似司空見慣一般,於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確定地試問,“她……是死了麽?”


  胡亥單手撐著額頭,透過籠子細細一看,混不在意道,“臂上有刺字,非死不可。”


  楚意不解其意,指著另一個已經重新被戴上鐐銬遣下台的問,“可是活著的那個也有,臂間刺字,這樣柔弱的女子究竟是犯了何等大罪,才落得如此刑罰?”


  “罪責談不上,硬要說她們有過,也隻能算她們投錯了胎,生錯了國。”說話的人正慢慢從暗處走出來,眉目秀致文弱,絳紫麒麟紋棉袍外罩一件深冬才穿得上的毛領厚衾,一雙手合攏在袖中,看上去比從前的胡亥更顯病態。


  楚意眼尖地瞧見了他腰間所佩貴重,行了簡單的拜禮後,才聽胡亥冷淡地說,“你一回鹹陽就來此點戲,一點便是非見血不可,怎麽,是嫌手腳太淨,想徒增業障麽,子高?”


  原來這就是昆弟曾說過的唯一一位胡亥肯親近,也敢與胡亥親近的兄長,秦王的第十二位王子。他生母易姬出生齊國,生下他三月未到便因不堪魘症折磨而暴斃,留下還是嬰孩的他輾轉於各宮妃妾膝下,顛沛流離地長大。


  他這一身病氣也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先天不足之症,加之幼年沒有好好調養,久而久之便成了連崔太醫都束手無策的頑疾病根。可他偏偏又不是個甘心坐享清福之人,偏要拖著這般孱弱的身子遊學各地,秦王見他淡泊,不能成大事,也無暇去理會。


  被胡亥兩句刻薄話激得立馬就咳嗽了兩聲,苦笑著在他身側坐下,“我也不想點中身上有刺字的孩子,誰料天意弄人。何況幺弟你自己不是也過來看戲麽?”


  胡亥的眼神在楚意身上輕輕一掃,“我是帶她來的。”


  循著他的眼神,子高含笑望向楚意,在瞧見她左頰那半張麵具時,臉上的疑惑全做了悟,“這就是虞姑娘罷,久仰久仰。”


  正待楚意要回上一句客套,卻聽樓下一聲古怪的號角,嗚嗚咽咽如奄奄一息的老人掩麵哭泣般摧人心肝。號角聲畢,旋即舞台陰影裏的幾扇銅門隆隆而起,分別湧入十多個個和先前表演幻舞的兩個女子一般戴了獸首麵具和枷鎖的人,他們衣著襤褸髒汙,一時也看不出年紀性別。


  楚意正疑他們被齊齊放入舞台的緣由,忽然連那一扇最大的青銅巨門也在此時徐徐打開。濃烈渾濁的血腥怪味兒撲麵而來,連遠在賓客席上的她和胡亥皆被熏得用袖子掩住口鼻。她好奇地定睛一看,從那門外被放進來的,竟然是三頭斑斕猛虎!

  獸吼、人嘶。


  方寸之地根本不是舞台,而就是一囚鬥獸之所!


  與獸鬥,與人爭。


  混戰一觸即發,每個人每頭獸都在為生存而搏殺,以身撲、用牙咬,將猙獰的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仰馬翻,血肉橫飛之間。


  絕望的戾氣透過籠頂衝天而上,恐懼像是厲鬼的魔爪,不斷地伸向楚意,似要將她一並拖入那煉獄去。


  她僵著發冷發顫的身子立在胡亥身後,空有一分與生俱來的強硬還在支撐著她的脊梁,輕易不能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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