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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尺度(三)

  入秋沒幾日,胡夫人就受了風寒,臥床不起。東明殿的人稟明秦王後,他當即便撇下纏身政事,親自帶了太醫來探。東明殿許久不曾接駕,上下險些忙了個人仰馬翻,叫楚意看了笑話。聽說他原也是要來光明台看看,沒想到臨至門前又突然扭頭而去,叫人摸不著頭腦。


  趁此良機,楚意也為胡亥召了崔太醫入內,幫助胡亥調理複健。她未將那夜自己私自盤問太官署之事告訴胡亥,他雖有覺察卻也沒有相問。


  奇異的是,胡夫人那廂病著,胡亥這邊亦出現了模棱兩可的症狀,雖不如胡夫人般病急難愈,纏綿多日卻也不見好。


  胡亥又最煩吃藥,崔太醫來的次數多了,便不耐煩得連脈都不肯讓他切一切,“不必管我,好好給胡姬治著就是。”


  楚意強行拽過他的手放在崔太醫的腕枕上,“有病就得治,況且誰知道你體內積累數日的罌粟毒有沒有清除幹淨?”


  胡亥懶洋洋橫她一眼,“誰給你的膽子忤逆我?”


  於是楚意訕訕閉了嘴,隻一雙眼幽幽盯著他,他裝作視若無睹,連崔太醫也撂在一旁不加理睬。二人僵持不下,終是崔太醫幹笑著打了圓場,“公子這呀,說是病也不是病,前毒不深,早已除淨,故而不必開藥。姑娘莫要著急,莫要著急。”


  胡亥這才揚眸看了楚意一眼,眸底帶三兩分狡黠。那一閃而過的輕鬆愜意,令楚意意外地愣了愣。他從未在任何人麵前流露出如此情緒,像是無意間觸碰到他不為人知的禁域,楚意小心翼翼地屏著呼吸,生怕驚擾了這一刻的放鬆。


  若非崔太醫冷下臉提醒上次答應過的事情,一時半會兒她未必能回過神來,“臭丫頭,你跟小老兒說好的,會把得到平安扣的始末據實相告,怎麽,想反悔不成?”


  楚意未曾想到他會當著胡亥的麵揭露此事,便想揶揄過去,“還是到太醫署再說罷。”


  可為時已晚,胡亥已經聽出了端倪,“甚麽平安扣?”


  崔太醫訝異地“咦”了一聲,“巴夫人的信物難道不是公子您交給她的麽?”


  “甚麽巴夫人的信物?”楚意徹底亂了頭緒。


  秦宮諸事如深水暗礁,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前朝江湖。當楚意以為自己已經身在淵穀,可扭頭才驚覺,自己不過才剛剛墜入水麵。


  楚意見此事已然瞞不住胡亥了,索性將當時巴夫人傳贈此物的細枝末節開誠布公。她事無巨細地說完,麵前一老一少卻都瞧著她,半晌不語。眼神中猜忌驚疑像是把鈍化的刀,淩遲著楚意的意誌。


  “阿嬤當真沒告訴你,此物的用處麽?”他至今仍喚巴夫人一聲阿嬤,足見那份沒有血緣的祖孫之情在他心中的分量。


  楚意搖搖頭,“我能得夫人眼緣已是萬幸之至,怎還敢奢望她托以重任?”


  崔太醫被她懵懂茫然的樣子氣得直頓足,“傻丫頭喲,你手中所持可是巴夫人生前的全部身家啊。”


  胡亥細細撫摸著那溫潤透亮的玉麵,像是重又握上巴夫人那雙溫暖的手,連語氣都輕軟了幾分,“這平安扣本是子母一雙,是阿嬤父親贈予她的及笄之禮,亦作阿嬤在巴蜀本家中銀庫鑰匙之用,而銀庫雖說是銀庫,卻隻放了她本家家傳至寶懸明鏡在其中。你這是子扣,母扣在阿嬤臨走前夜被陛下命人奪去了。他們差點把光明台翻過來,也沒找出子扣,原來早給了你。”


  楚意怔怔聽他心平氣和地說完,悵然失魂道,“難道巴夫人生前料到會有這一天,才托付給了初入宮門、籍籍無名的我?而且也算準了我早晚會入光明台?”


  現下楚意重新想來,當日巴夫人每一句問話,無一不是在試探著她,如若當時答錯一句,怕是今日今時也要天翻地覆了。


  “可是,巴夫人為何會如此篤定我會入光明台呢?”楚意敬巴夫人的才智,也服她的膽識,敢在生前把所有賭注全都壓在一個初次謀麵的陋顏小輩上。


  胡亥不經意地輕嗽兩聲,“不論商界政壇,都恰如賭桌。商人政客都是不要命的賭徒,他們不會在乎賭注如何,隻要結果令他們滿意即可。”


  “萬幸萬幸,巴夫人生前的最後一場豪賭,賭贏了。”崔太醫後怕地碎碎念了幾句,連嘴角的兩撇小胡子都跟著抖了幾抖,“夫人既然屬意你,也還請你不要辜負她的期望。”


  楚意又問,“那是否意味著,我隻要湊齊這個子母扣,就能開啟巴氏銀庫?”


  崔太醫頓首說道,“這也是夫人的家傳寶貝,不僅如此,夫人賦予此物的最大權利,便是可調動巴氏家兵。隻可惜如今母扣子扣分離,若不能尋回母扣,單憑子扣也成不了事了。”


  “不是說巴氏家兵都隨夫人入秦歸陛下所用了麽?”楚意疑惑地望了一眼胡亥,關於巴夫人,他對她從未提及一言。


  崔太醫苦澀地一癟嘴,突然掩袖哭嚎出聲,“隨夫人入秦的,從來都不是甚麽巴氏家兵,而是我們這些家眷奴眾啊!”


  他突如其來的聲聲泣血,像是情緒被壓抑已久後,終於尋找到了突破口,歇斯底裏地迸發出來。關於巴夫人,她的一生在楚意眼裏,是那般神秘而壯麗。她忽然理解了何為雖死猶生,如巴夫人雖身歸塵土,卻給在世之人遺留下太多的秘密與傳說,隻待人一層一層揭開。


  楚意冷不丁起了一種莫名卻又十分強烈的念頭,也許父母與巴夫人的死亡,會有一定關聯。


  這念頭來得毫無邏輯,連她自己都大為吃驚,不敢深入的思慮下去。


  仿佛這天下從何時起就成了誰人的棋盤,棋盤上的每個人都是可以隨時犧牲掉的棋子。


  崔太醫走後,胡亥久坐案前,對著現在屬於楚意的那枚平安扣出神。燭光和傍晚的暉光落在他身上,為他的發梢輪廓鍍上毛茸茸的金色,像是他與生俱來的逆刺,鋒銳無比。


  他又躲回自己那具漠然冷酷的甲胄中去了,令楚意望而生畏。


  “是我不夠強。”


  楚意聽見他的自責,卻不知該如何寬慰。每當這種時候,她都會禮貌性地默然退去,留給他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我甚麽也做不了。”


  這是楚意望著殿中的胡亥,對自己的厭棄。


  她討厭這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遠處青碧的山巒入秋後呈現枯黃,被雲霧覆蓋,像是迷障蒙在了楚意的眼前。她想起了父親在世時常對她說的那個道理,當前路未知,便低眸頷首,看好腳下。


  於是楚意垂頭,但見腳下有一枚不該屬於光明台的輕軟絹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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