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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尺度(二)

  突然的一句話打斷了楚意自我滿足的神遊,胡亥正拿著半張太史餅,滿臉寫著詭異的疑惑。


  楚意在心頭粗粗把次數一過,登時覺出不妙,“早中晚吃完藥各是一張,而且這幾日公子午睡起來後,一口氣又吃了兩張。”


  “我以前是不大吃這個的。”胡亥道。


  楚意雖在光明台伺候,其實比之其他公子的奴婢要輕鬆太多。沐浴更衣,試菜嚐藥,胡亥從不讓她經手。她見胡亥生疑,於是從他手中接過那半張太史餅試了一口。


  “呸。”她隻嚐一點,便覺出不對,即刻吐了出來,“太史餅原本酥甜可口,但這塊卻有酸苦的怪味兒,你一直沒嚐出來麽?”


  胡亥不好意思地輕嗽一聲,“我當是先前喝過藥以致口中苦澀。”


  楚意沒興致為此嘲笑他,立馬把那張太史餅仔細查看,發現其中出糖粉外還有一些古怪的淺棕粉末。她用發辮上的細骨簪將其挑揀出來,倒都是新鮮而浮於表層,並非製作時直接摻雜,這樣製作者也便沒了嫌疑。


  “味苦而有特殊臭氣,”楚意若有所思地繼續用細骨簪挑出那些淺棕顆粒,忽而眼前一亮,“我想起來了,老師跟我說過,大秦南疆,滇國之內生長一種名叫罌粟的花,其果有毒,提取汁液煉製成蜜丸,短期服之可起鎮痛麻痹之效,長期則令人成癮、神誌不清而發狂症,至死都如在噩夢中。”


  胡亥像是為那個“滇”字圈住,垂眸良久,不曾言語。宮裏能與滇國牽扯上關係的,也唯有胡夫人罷了。可楚意卻隱隱覺得哪裏不對,胡夫人雖出身滇巫一族,但滇巫族已被趕盡殺絕,就算她有心暗害胡亥,也無人能從滇地為她千裏迢迢送來罌粟果。


  既然她能想到,胡亥自然也能,“不是她。”


  “下藥的必是熟知藥理,又能不通過太醫署就能取得大量藥物之人。燕秦地界靠北,若非我老師那般周遊各處的便少有北人能識罌粟。倒極有可能是家鄉在南方一帶,又與光明台有恩怨的人。”楚意越分析自己心中的那個答案就越清晰,怒火攻心而來,“好呀,還真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胡亥漠然聽她說完,便若無其事地低下頭繼續擺弄他飯前未完工的袖弩,“拿去倒了就是,不必麻煩。”


  “你難道不關心是誰人要害你麽?”楚意驚道。


  胡亥道,“他們想害我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我依舊活著。”


  楚意等了一會兒,未聞下文,驚奇地笑了兩聲,“難不成你從不打算反擊回去麽?”


  “活著,就是反擊。”這是楚意第一次從他那雙濃黑的眼睛裏看到炙熱,像是在黑曜石裏點燃了火焰,從內而外的明亮。


  “是麽?”楚意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緩緩道來,“我倒覺得,萬事都有尺度,逾越了尺度的事,是不能有半分容讓的。”


  胡亥揚眉冷冰冰斜了她一眼,“潰瘍還須爛得徹底,剔除時才能連根拔起,一幹二淨。再說我的事,你少管為妙。”


  這夜靜得隻剩秋蟬空明,楚意將方才摘下來的麵具重又戴上。當孤狼與同類狹路相逢的時候,總會保持高度的警惕,隻有經過若即若離地觀望和不斷地試探,才肯慢慢卸下心防。


  這是楚意眼中的胡亥,孑然而行太久,總會忘了如何與人並肩共曆風雨。


  楚意自知無法與他長伴,隻願在這稍縱即逝的時間裏,他們互相利用著,能夠給彼此帶來不容悔憾的價值。


  這個時辰還有人造訪,太官署值夜的人頗有些意外。楚意駕輕就熟地掏出備在身邊的金丸在手中掂了掂,識趣的人便二話不說接過去,聽話地退下了。


  不容她先喝口水,便有兩男一女先後走進廚房,正是得知她上門急匆匆趕來的夏庖人,樂雎,以及馮改。她起身迎了他們進來,再重新落座。


  楚意是趁著胡亥睡熟偷偷溜出來的,一坐穩當,便抓緊時間開門見山,正色問起樂雎,“今日晚膳傳膳途中,你們可曾碰上過甚麽人?”


  樂雎雖不知她為何發問,卻也沒有猶疑,一五一十地點頭,“我和關仲一塊去的,半道上就遇著張七子了,說是前些日子自己吃了太官署送來的飯菜鬧了肚子,怕胡亥公子這邊也會吃到不幹淨的,故而非鬧著讓她身邊的如玉一一開了食盒來查。”


  楚意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麵上未有他色,隻安撫性地拍了拍樂雎的手,“那好,若有人問起,萬萬不可說出今夜我來問過。這些陰謀啊詭計的太繁複肮髒,你一定不喜歡,還是不要摻和進這些事裏來的好,先回去休息罷。”


  懂得越少,受到的傷害就越少。她已為她斷了條腿,萬萬不能再卷入這無所不用其極的陰謀爭鬥中了。她的純真無邪,不論後宮亂世都難能可貴,她報還不了她榮華富貴,便要為她守住這最美麗的天性。


  連馮改望著樂雎離去的背影都忍不住慨歎,“這丫頭浸淫宮闈,卻難得糊塗啊。”


  “正因為太難得了,所以才要仔細護著。”就像護著幼時躲在父母庇佑下的那個可以不諳世事的自己。


  待樂雎走後,楚意將包著罌粟果粉末的絹帕攤開在馮改夏庖人眼前,“此物乃是罌粟果的汁液提煉碾磨而成,一次服用雖不致死,但長期食之則會使人染癮成性,對身體傷害極大。且犯癮者易發狂症,至死也如處夢魘,死相淒慘。”


  馮改納悶地撓了撓頭,“楚意你的意思是張七子命人將這害人的東西摻進胡亥公子的飲食中去的麽,一次又如何成癮?”


  這時夏庖人一拍大腿,似是想起甚麽,“前些日子靜說被調去了太醫署,頂替她來我手下的是個與楚意你們同時入宮的姑娘,叫小蘭,且聽口音仿佛不是秦人。”


  楚意繼續道,“張盈母家做的是藥材生意,她定是通曉些藥理毒性的,也方便不經過太醫署就能弄到此物。不過此事沒有當場人贓俱獲,且公子發現及時,並無大礙,縱使揭發出來麽未必奈何得了她。”


  “巴夫人在世時便視胡亥公子如己出,如今她走了,我等承蒙夫人生前恩惠得以苟活至今,必以待夫人之心而侍公子。所有可能威脅到公子的,但凡力所能及,便寧肯錯殺,絕不姑息。”馮改凜然正色,言語慷慨激昂,“那張七子與公子無非是為救你而起過爭執,以她的膽量能耐定然不敢公然加害公子,背後肯定還有人在暗中謀劃。”


  楚意聞言,心下澎湃,“楚意在此代我家公子謝過中官和夏庖人的赤心誠意。隻是我資曆尚淺,尚不知宮中會有誰以公子為礙,勢要除之後快?”


  夏庖人陪著胡亥的時間不比當年巴夫人短,萬事也都知道個大概,“當今天下初定,但儲位空懸,基業待續,公子雖年幼,但在那些不知情的小人眼中卻獨享陛下憐子之意。自然是有人恨不得除之後快,特別是位高權重且又有子嗣居長,蒙陛下器重的。”


  “是啊,儲位空懸,就算蒙陛下器重又如何?帝心難測,誰不想為自己的兒子多掙一分保險。”楚意口吻中除了無奈,更多的是厭煩與輕蔑,“隻可憐了某些人,費盡心機終為他人作嫁裳。對了,靜說怎去了太醫署?”


  馮改隨口說道,“她性子沉穩,做事麻利,又識字,便被我舉薦給了太醫署的崔太醫。”


  “崔太醫?”楚意心中微微一驚。


  馮改道,“是啊,他也原是巴夫人帶進宮的家醫,被巴夫人安排去了太醫署。”


  楚意從太官署中出來時已是更深露重,夜風輕慢了她單薄的衣袂,她行走在屋牆落影中,將三千殿宇的華燈絢爛看在眼底。


  今夜秦王得了空,輿輦停在了鄭夫人的華陽殿前。他晝夜伏案朝堂,有日子不進後宮了,好不容易來一次,也未想著去看看張盈一類的新寵,反而更重陪伴自己多年的舊愛。


  華陽殿前的宮燈以別致的紅紗作罩,燭火靜謐於其中將這份紅灼燒滾燙,就像是人們永無節製的——


  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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