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接骨(一)
這是今夏最後的一場暴雨,凝著整個夏季未曾泄露的冷意,衝刷在鹹陽宮青石板的地麵上,騰起淡淡雨霧。楚意攜周身水汽,闖進了東明殿的主殿,無理之至,連鞋履都未脫下。
就算已在光明台有些時日,這也是她首次見到傳說中的胡夫人,這個即使青春不在,也依舊美得獨具一格的女人。未施粉黛,甚至連發髻也未曾挽起,一頭烏發中摻了絲縷愁白,與胡亥如出一轍的眉眼中帶著異於中原的蠻疆野性,卻在她勾唇冷笑時化作一池春水,嫵媚婉轉。
然而絢爛美麗的,除了嬌花碧草,便還有鱗光閃閃的毒蛇,“誰給你的膽子闖進來的?”
“有日子沒見過夫人了,奴婢奉主命前來向生母問候一聲。”楚意不卑不亢地揚聲道。
“是麽,可我不記得我有孩子?董姑母,你說對麽?”胡夫人盈盈背過身去,楚意這才注意到她未著秦人衣裝,而是她不曾見過的異族衣裙,裙擺和臂釧上的銀流蘇娑娑沙沙,回響在空蕩蕩的華殿中。
在她二人外就隻有一個姓董的老奴,她欲言又止看了看胡夫人又瞧了瞧楚意,對後者輕輕搖頭,“姑娘不必再多說了,夫人說沒有就是沒有。”
“夫人如何抗拒,您與公子血脈相連都是不爭的事實,怎能是您說沒有就沒有的?”楚意同情地看著那張美豔的容顏,憐惜道,“夫人就算是恨踐踏您故土族人的秦軍,恨陛下,可公子呢?難道他的出生就是錯了麽?他的腿就活該斷了麽?”
“他的出生怎麽不是錯?!”胡夫人突然暴起,凶狠地瞪著階下的楚意,中原語說得並不標準,“為了他的出生,我滇巫一族絕於大秦鐵蹄下,為了他的出生,我委身異族男子,身困此地。他,身上流著可恨的秦人的血,他就是惡果,是孽障!沒了一條腿又怎樣,他該死!該死!”
楚意被她歇斯底裏的瘋狂模樣震住,一時失語間就被她叫來的內侍從殿中拖了出去。殿門在楚意麵前轟然關閉,她跌坐在大雨裏,任憑冰冷的無根水拍打在身上,臉上,都不比此時心中萬丈寒淵。
她在這一刻,分外地想念自己死去的父母,想念不可複往的童年時光。
可她沒時間繼續在這多愁善感,胡亥還在光明台中躺著。既然胡夫人那裏說不通,太醫進不來,那她便隻剩最後這個有點瘋狂的法子了。
她果斷地從雨中爬起來,連竹骨簦都顧不上拿,利落地將貼在臉上的亂發捋一捋,奔向太醫署。像是一陣風般,她一口氣跑到太醫署門口,還沒顧得上喘息歇腳,便徑直衝著太醫署的藥櫃過去。
拿出從前和項籍在下相城中撒野的氣勢,蠻橫地把趴在那打瞌睡的值班太監提著領口抓起來,“我要一副夾板,以及商陸、川芎、烏藥,還有大腹皮、炒細辛。一應按腿骨折傷的劑量速速配齊,記在光明台的檔上。動作快些,我家公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陛下決饒不了太醫署。”
之前在家中,項籍習武,有個磕磕碰碰也是常事,楚意跟在阿姊身邊看著她為他療傷,多少也記住一些。幸好十三歲那年項籍骨折時,素來過目不忘的她還將藥方細看了一番,至今竟有了用武之地。
那小宦官被楚意嚇得哆哆嗦嗦,半天才磕巴地說全一句話,“姑娘有太醫的藥方麽,我們這兒脫骨折傷都要看著藥方抓藥,沒有藥方,就是陛下親自來拿,我們也是不能開櫃的。”
“哪來那麽多廢話,”楚意揪著他領子的手又用了用力,從袖中摸出她身邊最貴重的那枚平安扣,“今兒你要是把藥給我,這寶貝就是你的,要是不給,那我就是死也定要拉上你們整個太醫署陪葬。”
“謔喲,好大的口氣。”牆角傳來一聲醉醺醺的嗤笑,楚意聞聲回首,角落裏的人扶著矮幾慢悠悠得爬起來,臉上的肉快把眼睛擠成了縫,嘴角白淨無須,若是未發福年輕時,也應該是個清秀的美男子。
“崔太醫。”小宦官忙弱弱地向他求救。
可他那雙朦朧醉眼卻在看清楚意手中之物忽的一亮,如同被雷劈中般,轉瞬清醒,“此物怎麽會在你手中?!”
楚意沒料到會有人識得巴夫人贈與自己的這半枚平安扣,登時警覺,“這本就是我的東西,還會在別人手中麽?”
“胡扯!”崔太醫踉踉蹌蹌起身,端著他的大腹便便就要走過來從楚意手中搶奪平安扣,可他動作不如楚意敏捷,左抓右抓,一無所獲,反弄得自己滿頭大汗,“臭丫頭,今兒你必須給小老兒說清楚從哪得到這東西的,不然別想出這個門。”
楚意靈機一動,反將一軍,“你若為我配藥回去,我就告訴你。”
“你!”崔太醫被她的趁火打劫噎得一時語塞。
楚意見狀,即刻言辭懇切相告,“實不相瞞,我乃光明台內侍,我家公子摔傷了腿,陛下尚在上林苑,胡夫人不肯放太醫入室救治。若不是走投無路,奴婢又何須自己出來求藥?太醫先生,醫者父母心,您不能見死不救啊!”
誰知這廝聽完,眼色中更多猶豫,“難道是小公子給你的,你可知此物象征著甚麽,竟然隨便拿出來換藥?”
楚意心急如焚,緊按著突突直跳的眉心,“我現在也不想知道這玩意兒象征著甚麽,你若再不給我藥方,我立刻就將它砸了!”
“你敢!”崔太醫情緒激動地高聲喊起來,臉色漲紅。楚意卻當真揚起手,作勢要砸,他嚇得連連告饒,“別,別別,小老兒給你寫,給你寫!”
言罷,他自認倒黴地一甩袖子,抽帛提筆,洋洋灑灑地寫下了一帖藥方,交由那畏畏縮縮的小宦官給楚意抓了藥。
藥包和夾板交到楚意手中時,她高懸嗓眼兒的心終於放下了一半。她鄭重謝過麵前二位,又對崔太醫道,“虞楚意向來說話算話,待我家公子脫險後,楚意必親自來向先生請罪。”
說罷,她把藥包往懷中一揣,頂著滂沱大雨而去。她無暇再去細想巴夫人與那位崔太醫之間會有何聯係,一門心思都牽掛在了胡亥身上。
當她從東明殿小門悄悄溜進光明台中,累得幾乎快要脫力而倒。她脫了濕透的鞋襪,赤腳踩進去,正要開口向胡亥報喜,繞過屏風後,卻見他榻邊還單腿屈膝跪著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昆弟……公子,您怎麽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