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暗算(二)
即使是楚意這般生長於王廷下的士族遺裔,當秦王的儀仗步步走來,心中也不能不萌生敬畏。她藏身於陰影之中,周圍鴉雀無聲,靜得隻能聽得那位帝王腰間禁步與衣袍搖撞發出的輕響。可楚意卻在每一聲珠玉輕晃中,聽得了喧囂的兵戈戰吼,鐵騎鏗鏘。
那日楚宮的大火至今還灼燒在楚意的眼底,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女幼兒死前絕望的哭嚎聲再次折磨著楚意的耳朵。
恨,怎能不恨?
毀我家國,犯我河山。將昔日名門士女逼作亡國之奴,如喪家之犬般狼狽逃竄在零落荒野裏。
就在這一瞬間,楚意對昔日高漸離為刺秦而義無反顧離開下相的行為釋然理解,卻又覺得無從施力。她孤身漂泊至此,又不通武藝劍法,就算仇人近在咫尺,自己卻無能為力。
“見過父皇。”昆弟就勢起身,若無其事地向秦王見禮。
胡亥負劍而立,沒有打算行禮,秦王也似是司空見慣。別人當他是太過驕縱,在場唯有楚意曉得,他並不屑於認一個將自己當做祭品、工具之人為父。
“你若再讓著我,我不介意直接殺了你。”胡亥手中木劍直指昆弟咽喉。
昆弟看了看已於正位落座的秦王,見他並無阻攔之意,便隻能硬著頭皮強接胡亥劍招。楚意遠遠聽鼓聲再響,胡亥出手遠不如方才賣力,多次露了破綻出來,連楚意這樣對武功一竅不通的門外漢也瞧出來了。昆弟也及時抓住,越打越快,占盡上風。
果不其然,胡亥敗得毫無痕跡,一切都像是昆弟對他動了真格,而他之前不過是被遷就忍讓的那位頑劣無力又庸碌無為的小子。
“幺弟,你輸了。”昆弟少有的正經道。
胡亥挑開他指在自己鼻尖的劍鋒,從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反悔。”
“你!”昆弟氣得說不出話。
楚意卻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她高懸的心終於得以放下。或許打一開始,胡亥就沒有要趕她走的意思,不過是自恃身手不凡,存心欺負昆弟爾爾。然而無人會料到秦王會在下朝後徑直來到上林苑,若非胡亥不想在秦王麵前暴露自己的真正實力,昆弟此時恐怕已經不省人事。
思及此,楚意也為昆弟安了心,更為他一心想要把自己爭取過去的心意而動容。
“這兩個小子在打甚麽啞謎?”秦王聽得一頭霧水,便隨口問了隨侍在側的公子都。
誰知公子都在這個身為六國共主的父親麵前竟如老鼠見了貓,嚇得連句完整的話都不會說了。磕磕巴巴半天,也不見把事情說清楚,這也難怪秦王為何對這個放進軍營多年的兒子並無太大的印象。
幸有昆弟反應機敏,及時解圍,“回父皇,兒與幺弟不過是在相較劍術,敗者當請優勝者好酒一壇。”
秦王淡淡“哦”了一聲,意味不明地朝胡亥揚揚手對昆弟道,“他技藝不精,卻未必肯服你,不如再比其他,讓他輸個心服口服,心甘情願將酒奉上。”
如果不是知道的太多,楚意或許也會誤以為這隻是尋常士族人家,父子之間日常閑言放鬆。可她身在局外,局內之人的心思她都能一一洞察。秦王明麵是輕描淡寫,為昆弟說話,實則卻是已對胡亥起了疑心,想要更深層次地試探。
胡亥少年心性,總會有些輕狂自傲。他如初生狼崽,那秦王就是一頭正值壯年的雄獅,兩兩對峙,前者雖不露怯,想贏卻難。
“還比甚麽?”胡亥道。
秦王不緊不慢地說,“秦人皆戎裝,腳下既戰場。”
亂風攜飛沙,模糊了楚意的視野,她看不清是胡亥還是昆弟率先走下演武台,更辨不清是誰麵色陰鬱。
鉛雲壓城而來,胡亥和昆弟分別跨上馬背,本該是此次上林之行主角的公子都不幸淪為他二人的配角,老實溫敦地守在秦王駕側,眼睜睜看著兩個既比自己年幼又常年養在深宮的弟弟在父皇麵前大展拳腳。
楚意恐麵上隻有半邊的麵具太過點眼,從而引起秦王的注意,於是就沒有以胡亥隨侍的身份在高台靜候,而選擇站在馬場外圍的圍欄邊上,與秦王儀仗中的侍女們簇擁作一堆觀看。
隨著秦王一聲令下,胡亥與昆弟同時揚鞭,雙腿夾馬肚,催促胯下良駒揚蹄而奔。楚意留意到此時胡亥所乘並非之前那匹黑馬,而是一匹棗紅大馬。為了公平起見,換馬本無傷大雅,她心中卻隱隱不安,眼皮不斷亂跳,像是要有甚麽事發生一般。
過一處彎道時,昆弟搶先胡亥一步,以馬身別道,迫使胡亥降速,至直道時,胡亥奮力追趕,腿上更加用力夾緊馬肚,誰知那馬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長長地嘶鳴一聲,竟發起了狂,滿場亂跑起來。
那畜生又跳又跑,胡亥越是想要駕馭住它,它便越要掙脫。這廝藝高人膽大,不慌不忙,經它如此折騰也依舊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
楚意身邊的宮女們早就被這樣的突發狀況嚇得尖叫著亂作一團,四處逃竄。她就是擔心胡亥,也被那些到處亂跑的宮女們撞得東倒西歪,舉步維艱。
當她再次回頭去看胡亥如何時,卻見那畜生竟載著胡亥一路瘋癲無狀地奔著自己所在的方向而來。她腦中一懵,本想立刻避開,不料身側不知是誰不慎撞了她一下,慌亂中也不知個輕重,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了地上。
馬蹄聲動地而來,此時還想要躲閃為時已晚。
胡亥也顯然看見了被慌亂的人群遺棄出來的楚意,她臉色蒼白如紙,卻是無路可退。
“可惡。”胡亥低吼一聲,猛地拚盡全力勒死韁繩,直將馬頭勒得高高揚起,再竭力使出一招千斤墜,把整個馬身帶著偏向左邊歪倒。
馬與人一並狠狠跌在了楚意三步之外,揚起的沙塵砸進楚意因驚嚇而瞪圓的眼中,又疼又癢。
等在圍欄外的馬師和宦官這才敢上前,七手八腳地將發狂了的馬鎮住,把被馬身壓住的胡亥抬出來。楚意顧不得其他,連忙從地上踉踉蹌蹌爬起來,扒開人群去扶住他傷口還未好全的右臂,“你怎麽樣?”
胡亥嘴唇發白,一眼也不肯看她,“死不了。”
跑到遠處的昆弟這時已調轉馬頭回來,高台上的公子都見出了狀況,也急忙跑下來察看胡亥的傷情。整個上林苑都亂了套,唯有秦王,依舊正襟危坐,仿佛就是天崩地裂,他都會如雕像般紋絲不動。
看著胡亥不太好看的臉色,楚意無暇再去想秦王現下是在考慮顧忌些甚麽,隻向昆弟請求道,“上林苑沒有太醫,還請昆弟公子幫忙幫奴婢將我家公子抬到馬車上,即刻返回宮中再請太醫救治。”
昆弟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起身大聲對秦王回稟,“父皇,幺弟受傷了,兒等先送幺弟回去,恕兒等不能奉陪啦!”轉頭又讓公子都去陪伴於秦王身邊,招呼著人手小心將胡亥扶上擔架,指揮得當,無一不妥。
“等等,”躺在擔架上的胡亥拉住楚意的袖擺,低聲下令,“吩咐下去,那孽畜不許殺,把馬鞍、籠頭一並帶回光明台。”
“是。”楚意應聲後,卻又不放心他人辦事,便自行去取。
之後胡亥便再不吭聲,昆弟大概給他檢查了一番,肩胛上的擦傷是小,可左小腿因墜馬後又被馬身壓住而折,若醫治不當,便有可能落下病根。他卻淡靜從容,連哼一聲痛都不願意。
抵達西安門後,已經快要到午時。昆弟本想將胡亥一路送至光明台,不料胡夫人得聞風聲,命人將昆弟等人一並攔在了東明殿外,隻放了楚意和抬擔架的兩個小內監進去。
入室不出半刻,一場大雨猝不及防地傾盆而下。滂沱之勢,仿佛是帶了要將甚麽悉數洗刷幹淨的勢頭。
楚意匆忙把殿中的窗一扇扇關上,隻留下敞開的大門,等待太醫過來。
“不必等了,不會有太醫來的。”胡亥從榻上咬牙坐起身,扶著隻被草草止血的左腿道,“我母親不會放任何人進來的。”
“可你是她親子。”楚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不知世上會有為人母期盼兒女重傷早亡者,你放心,我這就去太醫署,人請不來,總得弄些藥吧?”
不容胡亥阻攔,她便拿起門邊的竹骨簦,踏入雨簾朦朧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