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變故(一)
五月初五,乃是楚人的端午佳節。楚意猶記楚興時,每年今日先楚王都會大宴群臣,王後攜眾女眷行祭禮。王室愛重虞家,王後還會專命宮中廚子為虞家赴宴的女眷準備喜愛的吃食。其中,每年楚意都能吃到自己喜歡的蜜棗角黍。那甜香軟糯的滋味,叫她隻是想想就忍不住垂涎三尺。
“今兒是什麽日子,追月台的陶美人怎麽會突然要吃楚地才有的角黍?”靜說用襻膊束起寬大的粗麻袖口,低頭清洗馮改命人好不容易尋來的空心竹筒和芭蕉葉。
“今日是荊楚一帶的端午,這個陶美人難不成也是楚人?而且像這樣零碎的吃食,她殿中養的庖人不會自己準備麽?”楚意轉頭問灶台邊蒸糯米的夏庖人。
夏庖人也是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陶姬當年是華陽殿那位的陪嫁媵妾,偶然得幸過幾回,運氣好得了個兒子才封的美人。十多年前她產子時無故難產,雖撿了條命回來,但也成了百無一用的藥罐子,不再承寵,靠著華陽殿周濟勉強度日,大抵也供養不起庖人吧。”
“陛下從此便不聞不問,由她自生自滅了麽?”靜說驚奇地直起腰問。
“小小媵妾而已,後宮這麽多人,陛下怎會記得?”夏庖人輕輕地嗤笑一聲。
楚意的心思全放在了追月台三個字上頭,找到在外張羅搬運食材的馮改求道,“中官,一會兒我空著,等夏庖人把角黍做好了就讓追月台送過去吧。”
“追月台離得最遠,又不是得寵的主,去了也沒賞錢拿,你這妮子好生奇怪,旁人遇到這樣的差事避之不及,偏生你巴巴過來求去。”馮改笑著叉腰嗔她一眼,又道,“早去早回,途中經過春深台,可別惹了事兒。”
楚意少有心想事成的一回,高高興興地應了。按照夏庖人所叮嚀的路線,楚意挎著食盒出門了。追月台確實偏僻,她越走,人煙越稀,景色蕭條,兩側宮牆上的爬山虎肆意地生長,甚至垂到了地磚上也無人打理。
大約行了半個時辰,楚意才摸到了追月台。想了想還是從袖袋中取出一方簡單幹淨的麵巾戴上,方推開那扇舊得掉漆的門,吱吱呀呀的響聲尖銳得好似鋒利的貓爪撓著銅器。走入院中,撲麵而來的藥香掩蓋了所有生氣。美人位分不算低,可楚意四下張望了下,都見不著半個伺候的人影兒。隻有一著藏青褂子的俊逸少年,坐在上主殿去的石梯前,手執蒲扇,專注地盯著跟前的藥爐。
他手腳修長,肘關節磕在膝上,用手托著懶懶歪朝一側的腦袋,一頭如墨青絲未用簪冠高綰,隻以發帶隨意束在腦後。聽到楚意的腳步聲,霍然起身,許是楚意多心,竟覺得他眸中還有一瞬森森戒備。
“是你呀。”昆弟看清來者,這才肯鬆懈下來,他笑起來的時候總喜歡向左扯一扯嘴角,不經意地露出尖尖虎牙,像隻調皮的鬥犬。
“我捂得這麽嚴實,虧你還認得出來。”楚意在麵巾下淺淺笑起來,半露的桃花豔眸眼尾輕輕上挑,半是嫵媚半是爽利,正兒八經地舉手作揖,“原來你是陶美人的兒子,奴婢楚意見過昆弟公子了。多謝公子當日出手相助,大恩大德,不知何以為報。”
這便是應了她不肯相信的猜想,隻是在這之前她方能自欺欺人。她心比冬末春初漂浮於湖麵欲融的碎冰還要冰涼,若有似無的,像是在遺憾著甚麽。
如是昔時玩笑一語成讖,眼前人雖未屠千人萬人,但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國仇家恨,何嚐不是楚國千萬子民的骸骨累起來的。
“一個失寵媵妾的兒子罷了,怎敢妄稱公子?”昆弟連忙擺了擺手,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食盒,“不過有的時候我也會慶幸自己在父皇那裏是個不重要的人,至少這樣,我在宮牆民間行走,還尚能瀟灑快意些。說起來,你又為何會在宮中,還將自己的臉弄成這樣?”
或是楚意自己幻想過多,總覺得他並非如初見般看上去沉默疏離,反而平易近人,說起話時更如尋常人年少是該有的活潑靈動。
總之能這樣與他輕鬆地並肩說話,楚意心裏自然高興,“被人算計了,公子可有法子助我回家?”
“我才不助你哩。”昆弟斜眼頑皮地瞧著她,“你要是走了,我得等多久走多遠才能再見你一麵。還不如把你放在眼前手邊,想見就能見。”
“啊……”楚意有些吃驚,半晌才穩住微亂的心神,“宮中事忙,這次若非借著送這筐角黍,奴婢如何還能與公子再見?倒是公子尋的這個借口不大好,陶美人有病在身,哪裏能吃易引起積食不消化的東西。”
昆弟不甚在意地癟癟嘴聳了聳肩,聽著她數落也不抬杠。他二人靜默相對片刻,終是楚意沒能忍住,再作一禮,“我一生少有求人的時候,也知道你曾救我,未報恩前不該再求你。隻是,這件事我勢單力孤,實在難以做到。”
“何事?”
昆弟去到民間不過做個遊戲江湖的散士,楚意想著他當初救人不過是仗義出手,並未打算知曉楚意的真實身份和背景底細,一時竟讓她也無從開口,“我要尋一個叫決明子的人。”
“你聰明,一早就猜出我的身份,肯來找我…便隻是為了求我幫你麽?”昆弟後撤一步,像是不大高興地背過身去。
“不是的……”楚意有些慌,她不過隨口玩笑一句,從始至終都未起過要利用他送自己出宮的念頭。
“是不是都無所謂,反正這宮裏真話假話我也聽多了,早就辨不清了。尋人對我來說不算難,我想法子就是。”他摸了摸她的發頂,微笑時眼底卻有她難以靠近了解的堅冰。
那是他築起的城牆,密不透風,嚴防死守,楚意清晰地感知到,那裏麵是自己走不進去,攻不下來的禁地。
“公子不信我?”
“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朋友不是朋友,情人不是情人,我如何信你?”
話說得直接,像是被一把毛絨絨的羽扇打在楚意臉上,又痛又癢。
“是奴婢唐突了。”世間沒有免費的午餐,她終於見了心心念念的人,一時得意忘形,竟不知好歹地去求他做這般無利於己的事。
話到此處,楚意再找不出逗留下去的理由,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便要告辭,“角黍再不吃該涼了,奴婢出來得久恐總管憂心,先行告退。”
昆弟也不攔她,像是真的在為她得寸進尺的求告惱火。等她轉身去到門口,才聽他重又開口喚她回頭,側身之時有一小小黑影從遠處拋過來,她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竟是一枚半暖的角黍。
“收了我的角黍,便要和我當朋友了。”
楚意並不知道,那時那個站在屋簷下的少年說這樣的話時。笑容為何會極盡倉皇,小心翼翼。他身後殿門裏沒有點燈,黑洞洞的,將他的身影襯得如同無依無靠的落葉般單薄。
巍峨光耀如鹹陽宮,三千殿宇,三千清寂。他們都是宮牆下藏在磚縫裏的影子,懷揣著各自不能言說的心事,在命運軌跡交錯的短暫旅程中,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輕易不能磨滅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