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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重逢(二)

  既然能認出容貌盡毀的自己,那還算有點良心。楚意心中像是裝了隻活蹦亂跳的小鹿,橫衝直撞,直擾得她雙頰滾燙。她用袖子掩住發紅的小醜臉,慌慌張張地扭頭進了守夜的廚房。


  夏庖人見她進來,口中勉強笑話了一句,“今個兒可是清明,你怎麽不和別人似的愁眉苦臉,喲,臉還紅成這樣?”


  “剛剛跑了幾步。”楚意故作平靜地答,“再說,我不認為難過就非要愁眉苦臉,哭鼻子給別人看。”


  “那定是你命好,這日子裏無人可哭。”他我行我素地下定義,“不過你進宮來也有日子了,就不想你爺娘麽?”


  “他們死了。”楚意心酸地別過臉。


  “……”夏庖人心中也有不能輕易脫口之事,不再繼續欺負楚意,半晌才道,“今夜會有貴人到訪,可別打瞌睡。”


  “何人?”楚意下意識地問。


  夏庖人一臉神秘,“你一見便知。”


  可直到下半夜,楚意都不見來人。她枯燥地坐在那,困得有些撐不住,便想借著外出打水悄悄找地方貓著打個盹兒。


  然她剛走到燒茶水的灶台,就感覺到邊上擺放蔬菜用的木桌下似乎有動靜。


  她以為那是老鼠,然這丫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毛蟲大老鼠,一個激靈,正要張口喊夏好過來,纖細的腳腕卻被不知是什麽的微暖物什捉住,嚇得她下意識地彎腰想要將腿搶回來,這一彎腰不要緊,好死不死又撞上那對晶瑩剔透的杏仁眼。


  公、子、胡、亥。


  “噓——”他將手指嚴厲地擺在唇邊,不讓她說話。


  “啊!夏庖人,有老鼠,有老鼠!”你不讓她說話她就不說話嗎,他可是害她挨罰的始作俑者啊!


  他精致如畫的臉刷的一下就黑了下來。


  夏好抄著掃帚聞聲趕來,見楚意蹲著身子,一隻腳還伸在桌子下麵,以為她在拿他玩笑,毫不在意地也蹲下身來,“有老鼠還不把腳挪開,等著被咬…麽……小公子?!”


  那一瞬間,楚意突然產生了一種想和這個大叔同歸於盡的衝動。


  “夏庖人,是我。”胡亥鬆開楚意的腳腕,從木桌地下鑽出來,朝夏庖人點點頭。


  夏庖人也從方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你這孩子怎的現在才來,看看,又清瘦了些,巴夫人才走,晚膳就不好好吃了?”


  “著實吃不下。”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興許是因為也穿了身黑衣,他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虛弱蒼白無血色,連嘴唇都是發白的。


  夏庖人想起甚麽般一拍大腿又歎了口氣,“又到日子了啊,你這孩子命為何這般苦?”


  “不礙事,早慣了。”胡亥冷靜地別過臉。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我寧願你是我的兒子,雖然吃點苦窮一點都比做這勞什子公子來的好。”夏庖人無奈地嘲笑道,“你且等好了,夏叔給你弄吃的去。”


  他爺倆在完全忽視於風中淩亂於雨中石化的楚意的情況下,遊刃有餘地完成了以上對話。


  直到胡亥注意到目瞪口呆的她,輕聲斥道,“還不去幫忙。”她愣愣地上下擺動了下腦袋,抬起腳就跟著夏庖人過去,然而他又在後麵道,“今夜之事,你最好守口如瓶。”


  年紀不大,這口氣脾氣貴氣嬌氣卻統統不小。


  楚意不大耐煩地隨口應了聲,便不再理他。


  夏庖人在她的幫助下手腳麻利地隨便弄了兩個家常小菜,再配了盤他愛吃的豆沙卷,最後把白天沒吃完的冷炙拿出來,就要她端過去給胡亥。


  楚意驚愕地看著托盤裏的飯菜,“夏庖人,那外麵的可是個公子,你就做了這些,就不怕他更吃不下去飯麽?”雖還在巴夫人忌期,人家好歹是陛下最寶貝的幺兒,沒有山珍海味也不要拿剩菜剩飯糊弄人家吧。


  “小公子才不像別家公子那般嬌貴嘞,你放心且端了去。”夏庖人樂道。


  於是楚意誠惶誠恐地把菜擺好在胡亥麵前,他果然二話不說,埋頭吃起來。雖然吃得有些艱難,卻也不見抱怨。


  偶爾她悄悄低頭看他一眼,他的睫毛比普通人濃長許多,專注地垂著,是個漂亮得過份的家夥。


  “你和昆弟有何幹係?”他邊吃邊慢條斯理地問。


  楚意有些沒反應過來,“啊?剛,剛認識。”


  “離他遠點,跟他沾邊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細算起來,他與楚意也不過第二麵,卻不知他口吻中與親近之人相處是才該有的隨意何處而來,仿若與她已是相識已久。


  楚意不以為意,侍奉他吃飽喝足,同夏庖人一道送他出門。回來時,卻又耐不住好奇心作祟,“小公子是害了甚麽病麽,怎的臉色難看成這樣?”


  “你瞅著他行走如風的架勢像是害病麽?”夏庖人收拾好了碗筷,努力偏過他肥碩的大腦袋反問楚意,頓了頓才接著說,“這王侯士族的孩子喲,看著榮華富貴,衣食無憂。其實從小到大要經受的風浪比外麵的孩子大多咯。”


  “這倒是。”這個道理,楚意還是懂的,“不過不是都說陛下很疼愛這個幺兒麽,難道陛下還舍得不給自己的寶貝兒子吃飽飯?”


  但凡貢品獻禮都是先緊著光明台挑選,秦王的寶庫隻為他一人開放,明明到了年紀也因為一句不愛人多便可不入學宮,專門安排了中車府令趙高每月按時下朝後前去教他律法書寫。


  這些都還隻是冰山一角。


  “楚意啊,世事並非如你所見所聞真實,光鮮亮麗的外表總是企圖掩蓋潰爛陰霾的內在。”夏庖人意味深長地說出這樣一句不像他口中該說出的話,他笑嗬嗬的眯眯眼外爬滿了細紋,卻像是蒺藜藤上的刺透過楚意的眼眸,帶著現實的寒意刺痛她的心。


  那夜的事,楚意與夏庖人都心照不宣地從不在人前提起,連同出同進的靜說,她都不曾說起半個字。不過自從與昆弟在宮禁內再次相遇,楚意就覺得宮廷生活終不再隻有煎熬,或多或少有了昆弟和追月台這個盼頭。她本就是情竇初開的好年華,心中無比迫切地盼望著得空就去追月台,全然忘了那夜胡亥的警告。


  可太官署沒有一日不是忙碌的,楚意諸事纏身,根本尋不出足夠的空閑。昆弟也在沒主動出現過,想是和她一樣,都在受命運的支配,一刻不停地奔走勞碌。他的出現神秘而帶著江湖人獨有的肅殺氣,與這高牆大院毫不相符。可他就是這樣活生生地站在過她麵前,不是夢。


  他的衣著打扮,談吐舉止也不想是尋常守衛,可再往上思慮,楚意卻被不肯了,她不敢去猜測他的身份背景。畢竟虞家不可能接受一個與秦王室有太大淵源的女婿,她非常清楚地知道,羋景嬴趙這兩個姓氏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再次成為戰場上互相拚殺到你死我活的死敵。在此之前,她不願意多思多慮,縱使是自欺欺人。


  天亮時,重又來人替換夏好和楚意,他們在通往各自住處的岔口打著嗬欠揮手告別。


  走了幾步,夏好像是想起了甚麽,回頭叫住楚意,“楚意,你是不是還不曉得巴夫人究竟是誰?”


  楚意沒明白他所指何意,疑惑地瞧著他。


  夏好歎了口氣,“你初入宮時,她是否曾贈予你一枚平安扣?”


  楚意呆呆立在原地,似有一粒冰砂落進她心中平靜的水麵,微茫渺小,驚不起半點波瀾,卻是帶著冷冽一直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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