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發之時
良玉被徐綰綰送到了那落青山的小茅屋中,此地隻有秦一沈玄文和謝叔留知道,況且良玉想著若是秦一來找她,一定會來此。
良玉就這樣在這裏住下了。
一日,兩日。
一直等了半個月,都沒有見到有人來。
讓她不由地擔心,會不會出了什麽事。
她走的那天,正是沈承宇舉兵造反的那日,徐綰綰趁沈寧玨顧不上良玉,便偷偷送她出來了。
如今半個月沒有消息了,良玉的心裏是一點著落都沒有,幾次想出去尋一尋,卻又怕萬一先生回來了沒有我看見她以為她不在這裏再錯過了,也怕自己露麵再給先生添麻煩。
所以即使是心裏再著急,也不敢離開半步。
等了一個月,又等了三個月。
從五月的微微和風,到八月瑟瑟金風,再到臘月凜凜朔風。
良玉度過了好幾個季節,都沒有再等到秦一。
她從焦灼的等待到茶飯不思,再到坦然在此生活了下來,隻是更堅定了一個信念,她一定會等到先生的。
至此,秦一已經消失了一年了。
再說這邊,秦一本想著去到各處看一看,給自己留下一些記憶,可是他體內的蠱毒卻時常發作,讓他沒有了心思再去看什麽風景。
每一次發作都要歇上幾天,沒過多久便又會發作。如此反複下來,人已經被折磨的越來越瘦,也越來越憔悴。
任誰看,都知道他大限將至,活不了多久了。
秦一消瘦的身子重重摔在床榻上,粗重的呼吸中都帶了絲血腥味。
他閉著眼睛努力控製著身體的顫抖,腹部傳來的刺痛讓他不住地流著汗,握緊了拳頭也無法減輕一絲絲的痛苦。
他的意識清醒地可怕,清楚地感覺到蔓延在全身的疼痛,清楚地聽到自己呼吸也在顫抖著,他痛恨為什麽還不昏厥,為什麽要如此清晰的感受著刺骨錐心的痛。
喉中湧上來的鮮血被他咬著牙咽下去,腹中好似被鉤子鉤住然後再用力撕扯般,讓他恨不得剖開自己拿出一直在作祟的東西。
可即使再痛不欲生,他仍是躺在床榻上克製著自己沒有動一下。若不是他顫抖著的身體出賣了他,沒有人能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忍受怎樣的痛苦。
謝叔留端了藥開門而進。
遠遠見到秦一閉著眼睛躺在那裏,打趣道,“大白天的睡覺可不是你秦先生的作風啊,快起來吃藥了。”
秦一沒有給他一絲回應,心中隻想著謝叔留不要過來,他隻想自己忍忍便過去了。
謝叔留見秦一沒有反應,以為他睡熟了,放下藥碗,腳步放輕地走了過來。
卻見秦一滿臉都是汗,身子一直在發抖,左手握拳。
“小秦!”若是這還看不出來秦一在忍著痛,謝叔留就要蠢死了。他連忙上前蹲在床邊,摸了摸他左手手腕,心知秦一病痛發作,越來越重。
謝叔留慌張地站起身,跑到桌邊拿起那碗藥,又跑回來。扶著秦一的身體,“先把這個喝了。”
秦一緩緩張開眼睛,眼中已是疲憊不堪,掛在睫毛上的汗水劈裏啪啦地掉落下來,打得他又輕顫著眨了幾次眼睛。
謝叔留把碗放在秦一嘴邊,秦一張了張口,可胸口猛的一痛,秦一還未來得及忍下,一口鮮血隨著猛烈的咳嗽噴了出來。
方才忍下的所有都變本加厲地劇烈湧來,嘔出的黑血,染得他潔白的衣服開出了點點黑色的花,仿佛地獄裏的黑暗之花,幽暗地蔓延。
謝叔留麵色不忍地看著他,秦一的臉上也沾了血跡。謝叔留扶著他的手臂僵硬得不敢鬆手,此刻的秦一癱軟著身子在他的手臂上,艱難地呼吸著。
“你…你要堅持住…我再給你弄一碗去。”謝叔留自己都沒發現此刻他的聲音帶了絲顫抖,是多麽地害怕。
秦一費力地伸出手,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衣服。
張了張口,聲音細微到恍若未出聲,謝叔留俯下耳,就聽到秦一虛弱的聲音,“叔留…”
“我在!”謝叔留連忙回應。
“殺…殺了…我罷…”秦一似用盡了全部力氣,說了這幾個字後又是一口血吐出,眼睛似乎都已經睜不開了,奄奄一息地半闔著。
“你說什麽呢,想死沒門!”謝叔留聽到秦一著話,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口中說著反駁的話,可手上卻動作很輕地把秦一的腦袋放到枕頭上。
伸手在秦一的幾個穴位上點了幾下,也不知是否可以減輕他的痛,“你等著吧,想死沒那麽容易!”謝叔留咬牙切齒地說道,然後甩甩衣袍緊忙出去了。
秦一知道,他是去弄藥了。
他用力喘了幾口氣,手撐著床榻,費力的掙紮著坐起來。奈何他已經是筋疲力盡,隻能撐著半斜著身子。
但是這已足夠了,緩緩喘勻了氣息,握緊拳頭,使盡了渾身最大的力氣,狠狠地把頭撞向了床框,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他隻覺腦子“嗡”地一聲,終於如願以償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秦一的身子順著床框軟軟的滑了下來。
終於可以沒那麽清醒了,真好。
好在煎藥的時候多煎了一些,謝叔留幾乎用跑的,把藥又重新倒了一碗出來。
手捧著藥碗,把門踢開。
就看見秦一身子斜著,腦袋和手臂都在床邊外耷拉著,額頭上的血滴答滴答的打在地上,緊閉著雙眼,身體也不在顫抖著了。
謝叔留一霎那好像要窒息了般,見到這畫麵幾乎是喘不上氣,拿著藥碗的手也不穩了。
“小秦…?”謝叔留試著叫了一聲。
當然沒有人回應他。
謝叔留按下心中的害怕,還是走到了秦一身邊,試探著摸了摸他的脈搏。
還好。
沒死。
謝叔留這才鬆了口氣。
把藥碗放在一邊,輕輕扶起秦一的身子,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汗,額頭上破了一個大口子,還在淌著血。
“嘖,這也太慘烈了。”謝叔留轉身拿過在一旁的汗巾輕輕拭去額頭和嘴邊的血跡,然後把藥碗端過來,一口一口的給他喂下去。
雖然藥有一半都是順著嘴角流下來了,卻也是喝進去了不少。
謝叔留把他身子扶正放在了床榻上,執起他的手腕認真的把起了脈。
“哎,也不知你還能熬多久…”輕輕放下他的手,輕歎了口氣。他的毒越來越深,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憑自己的醫術根本就沒有辦法醫治,奈何秦一不肯找別的大夫,哪怕是那個良玉丫頭,他都不肯去找。
隻不過是能熬一天是一天了。
秦一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醒的,因為他有了一絲意識之後便一直渾渾噩噩的。
想睜開眼睛,又頭痛地暈過去,如此反複了數次,也沒有要真正清醒的意思。
謝叔留一直守在他的床邊,擔憂地望著他時而眯起時而緊緊閉上的眼睛,額頭上不停地湧著細汗,虛弱的很。
如此輾轉了一夜,到了第二天辰時才清醒許多。
秦一費勁地張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謝叔留坐在床邊,拄著腦袋睡著,看起來也很是疲累。
秦一自知因著自己,謝叔留定是不眠不休的照顧著,便也不忍心吵醒他。
小心翼翼地撐起身子,卻發現自己幾乎一絲力氣都使不上,又怕吵醒了謝叔留,權衡之下隻好又躺了下來不敢動。
謝叔留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隻是腦袋忽然向下墜了一下,猛的就清醒了。
他拍了拍臉,伸了個懶腰,想著去準備點吃食。
剛想要站起來,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秦一。
卻發現秦一已經睜開眼睛發著呆呢。
秦一背對著謝叔留躺著,左手覆蓋在右手臂上。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牆麵,也不知道再想什麽。
謝叔留拍了拍他,“小秦?”
秦一立即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對著謝叔留笑了笑,“你醒了,都是我不好讓你費心了。”
謝叔留看著秦一轉過來的臉,他隨表現得與平常無異,可是那眼眶之中卻泛著紅色,雙眼盈著水潤。
謝叔留有些不知所措,關心地問道:“小秦,你是不是還有哪裏不舒服?”
秦一露著他一直維持著的淺笑,輕輕搖了搖頭,“我很好。”
“你若是哪裏不舒服,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舒坦了。”謝叔留以為秦一身體還有不適,以為他一直忍著不讓自己擔心,都快疼哭了也不說出來。
秦一聽到謝叔留的話,扯著嘴角,竟然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通紅的眼眶裏麵,不聽話地“劈裏啪啦”地掉下幾滴眼淚。秦一連忙用手在臉上胡亂的擦了擦,快速的眨著眼睛,希望這一點都不聽話的眼淚趕緊回去,不要再出來了。
謝叔留看著秦一不肯示弱的樣子,心中苦悶難當,他坐在床邊拿開秦一的手,“哭就哭了,也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情。”
秦一低著頭,閉上了眼睛,努力地平複自己的情緒,不然這些個眼淚就像是雨點子一樣,不受控製地下著。
“你還有哪裏不舒服,說出來。”謝叔留聲怕秦一再有什麽病痛。
秦一搖搖頭,睜開眼勉強笑道:“沒有,我沒有不舒服。”
“那你…”謝叔留猶豫地問道。
“我隻是…”秦一剛說三個字,便覺得喉中哽得難受,剛平複好的情緒又如泉湧而來。
他又閉上眼睛深吸了幾口氣,繼續說道:“我隻是不明白…”聲音說著也多了幾分顫抖,每說一個字就抑製不住幾分。
“隻是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對我。”說完這句話,那壓抑了許久的眼淚,似決堤了般,爆發而出,滾燙地淌在他的臉上,落到枕上。
謝叔留也跟著他的眼淚,不禁皺著眉頭有些不好受,“生在皇家,他這麽做其實也不是前無古人,他早已經不是你那個聽話知禮的學生了,隻能請你自己好好想明白,他不值得你為他如此難過。”
秦一無法平靜地麵對,這些日子以來他可以不去想,可這不代表這件事就沒有發生過。
每當毒發之後,他總是會想是有多深的仇恨,才會下這樣的手。
如此狠辣的手段,招招殺意,且淬了這般令人生不如死的毒藥,他一點都不想讓自己活。
即便僥幸活了下來,也是要承受讓人如此痛苦的苦難。
叫他如何想的明白,為何對自己存了這麽大的恨意。
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