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杜重文
一夜無書,次日天明。孟小六爬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洗漱一番後給沙鶯鶯叫了輛車,讓她在天津隨便玩兒,還留了不少錢然後就又穿著昨天那套衣服出門了。
沙鶯鶯好奇心起,偷偷跟了出去。她知道孟小六也是個老江湖了,警惕性自然不低,不過憑著自身的功夫和藏氣的本事,她倒是沒讓孟小六發現,很快她就看到孟小六跟著幾個當兵的丘八進了茶樓,其中有幾個好似還是軍官。
孟小六並沒察覺沙鶯鶯的存在,他隻是與那幫丘八在一起胡吹海捧著。昨天從茶館,他輕而易舉的就搭上了這些人,他穿的不好不壞,或許在上海這一看就是落伍老土的裝扮,但在相對豪放的北方,卻沒那麽落魄。穿的太破沒人搭理,穿得太好又太過紮眼,也難以讓人接近,孟小六送盧筱嘉離開上海的那身衣服卻正好合適。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騙子的基本功,孟小六忽悠這群當兵的不是問題。他們聊得投機,打得火熱,隻感覺小六別無他求隻是與他們意氣相投而已,加之孟小六請他們喝酒吃飯,這種好事便宜不占白不占不是?
孟小六現在佯裝的是米麵商人,因為早先的販米經曆,他倒是也能囫圇的自圓其說,讓外行人很難發現蹊蹺。他所結交的這批軍官檔次都不算高,所以也不用去那些昂貴所在,一天下來三五個大洋就打發了。
這接連幾天下來,孟小六與他們就好的跟一個親媽生的一樣的。沙鶯鶯問了幾次,孟小六都笑而不語,隻是讓沙鶯鶯坐著看好戲就是了。給家裏拍電報報了平安,可久留天津不回,還是令人擔心,卻沒想到非但孟小六沒回去,還把陳光給叫走了。
陳光這些年順風順水玩兒的不賴,還把含香書寓的明月給接家來了,這倒也是完成了當年他的豪言壯語。不過畢竟是個女校書,陳光雖也不是什麽正經人,但也沒有明媒正娶。
“不是讓你派幾個可靠的人來就行了嗎?你怎麽親自來了?”孟小六道:“我還沒回去,你也跑來了,家裏得多擔心啊。”
“我就知道是你這邊有情況。”陳光拄著拐棍,壞笑著衝孟小六眨眨眼,然後瞥了瞥座上的沙鶯鶯:“我不過來看看哪能知道,嘿嘿,是吧。你也不仗義,前幾天送盧筱嘉出上海,這麽大的事兒怎麽不找我?”
孟小六說道:“你是在市麵上混的,人家想整治你太容易了,再說又不是多難,三兩下就把這幫人騙的找不到北了。我是覺得這後麵還有人在推波助瀾的搗鬼,所以還讓葉嵐盯了盯梢,等回去後咱們再詳談。這次既然來了,就帶你撈上一筆。”
“有點意思哈,說說吧,怎麽弄。”
沒有什麽秘密是永遠不透風的,江湖上也不乏消息靈通的百曉生,陳光來之前孟小六就從碼頭上打探出了消息。這個南善堂的底子還真不怎麽幹淨,他們拿了警察廳的路條,借著善堂采購米麵冬衣的由頭,繼續做鴉片和軍火生意。而負責在碼頭上接貨這一塊兒業務的是一個叫杜重文的男人,他是杜笑山的遠方侄子,而他手下有三四個人,幫著他一起做這事兒。或是心中有鬼便不敢光明正大的在白天運送貨物了,所以一般杜重文都是在晚上接貨。
孟小六可能會倒賣軍火,但絕不會販賣鴉片幹那缺德的買賣,可如果他幹的話就會光明正大的白天運貨。這是賑災物資,打著善心和義舉的大旗,加上有警察廳的條子,上上下下又打點好了,怕個毛啊。況且貨物多是夾帶,一般就算不慎外層破裂也露不了餡。晚上運輸,隻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讓人反而會起疑。要是真有人針對想整你,別管白天晚上還不是一個鳥樣。
不過總的來說這倒是給孟小六的行事帶來了不少便利,每隔幾日跟那幾個軍爺廝混,然後又盯上了這個杜重文。杜重文最喜歡聽相聲,不過他有點錢,就懶得去街上聽落地的相聲了。
在天津有一種小茶館專門是說相聲的,前來聽相聲要花門票,所售茶水瓜子果盤之類的,要跟說相聲的三七開帳。隻是相聲多難豋大雅之堂,聽的就是個葷,在大街上嬉笑怒罵搏個滿堂喝彩,故此少有人花錢去茶館聽葷段子,像這樣的茶館即便在曲山藝海的天津也隻有三家。
孟小六帶著沙鶯鶯去了其中一家,當然那是杜重文最常去的那家。這年頭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多是在舞會上出現,至於窮人家的媳婦閨女,除了出門討生活,也不興那拋頭露麵。不信你瞅瞅,茶館飯店中哪有女人的身影,就算是戲園子裏也多是在包廂裏聽戲的居多,那也是有錢人才能享受的。至於相聲茶館,還沒有不帶把的。
相聲茶館中出現了沙鶯鶯這麽一個女人,而且穿著洋裝,這比說相聲的都吸引人。不過接連幾天下來,茶館中的熟客們也就習慣了。杜重文也被孟小六他們兩人給吸引了過去,縱然他見多識廣,跟著叔叔杜笑山幹活兒,在南善堂見過不少達官貴胄,可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倆人奇怪。
先說這倆人的裝束,男人一身定製的西服,看起來材質和做工就考究的很,天津城裏的裁縫可做不出這麽時髦的款式。女人的洋裝杜重文倒是不怎麽懂,卻也看得出好壞,應該是也不便宜。往日杜重文都是坐膠皮車來,但這一對兒卻車接車送的。有錢人怎麽會喜歡聽相聲,跟這幫苦哈哈們湊到一起。
可最奇怪的還不是這個,按照他們的穿著,點那一桌子瓜果梨桃瓜子點心都不是事兒,可這倆人談吐吃相可不怎麽像是有錢人文縐縐的模樣。女人還好說些,就是有些江湖英氣,到底是女人,可男人笑起來那粗鄙的笑聲和髒話不絕口的狀態,連混出頭來的混混都不如。
就這倆怪人把杜重文的心思全引了過去,好幾天了相聲說的啥都不知道,目光淨在他們身上了。這天,杜重文晚上去接了貨,安排妥當後累的可不輕快,回家睡了一覺再去聽相聲的時候可能就有些晚了。到了地方後全然沒了座位,還想換一家呢,卻見孟小六衝他點頭一笑,然後對身旁矗立的一個大漢低語兩句,大漢便過去邀杜重文坐在了孟小六那桌上。
聽那大漢的口音,好似是上海那邊的,人家給麵子杜重文不能不接著,過去後連忙道謝。孟小六擺擺手,操著一口純正的天津話說道:“這算嘛,嘛也不算啊。愛聽相聲?看你天天來的。”
“愛聽相聲,您不也是天天來嗎,這玩意兒夠勁兒有意思。”杜重文笑道。孟小六招呼了一下,人家奉上一個蓋碗茶,端到了杜重文麵前,隻聽孟小六道:“這個是自帶的,給夥計個茶錢就成,這兒茶水都不是人喝的,兄弟嚐嚐我這個,再抓把瓜子吃。”
不用掀蓋兒都一股噴鼻香味,淡香優雅不喝都知道是好茶,入口後更是直入咽鼻,估摸著光這茶就夠尋常人家吃上一個月的了。這認識了就天南海北的聊唄,孟小六發揮特長直接把杜重文給忽悠暈了。聊到散場相聲說了啥嘛也沒聽到,孟小六道:“兄弟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我這天津的親戚都死絕了,回來探親也沒個玩頭。”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杜重文見過點世麵,請他就不能去那些低檔酒樓了,這頓飯喝了個昏天黑地,花了七八塊大洋。杜重文聽明白了,這個姓孟的早先就是海河邊窩棚裏住的一個窮鬼,後來去東北闖了幾年海崴子,然後又去北京做了一陣生意,娶了這麽個打把勢賣藝的媳婦。再後來得罪了北京的老爺跑到上海活命,結果一下子就給發了。
杜重文試著問孟小六靠什麽發財,一向能說會道的孟小六卻含糊其辭著顧左右而言他的。這讓杜重文心中的疑慮更甚了,第二天跟孟小六碰見得時候,又是聊到賺錢的話題,孟小六隻是笑著拍著杜重文的肩膀道:“你們南善堂就不錯,好好混,我都是瞎混。”
杜重文以為孟小六故意不告訴他,臉上便帶了一絲不高興:“孟兄若是信不過我,咱們這酒也就沒必要喝了。”說著他便起身就要走。
“兄弟莫走。”孟小六拉住了杜重文,好說歹說把他留了下來,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我們做的可都是殺頭的買賣。”
“這年頭殺人放火金腰帶,老老實實的不得餓死。”杜重文不屑的說道,他眼見孟小六還是有些遲疑,於是想了想也為了表明自己吃過見過便壓低聲音說道:“孟兄,我給你說,你以為我平時幹的就是正經買賣嗎?我給你說,我們南善堂可做著這個和這個的生意呢。”
說著杜重文用手指做了個六的動作,然後用大拇指靠向嘴邊,這是抽大煙的手勢,隨後又做了個八,不消說這就是軍火生意了。孟小六做恍然大悟道:“原來都是撈偏門的同道啊,不過你們這走私生意可做的大,我是比不上,要知道在上海灘,最有名的三鑫公司就是幹這個起家的。”
杜重文點了點頭,說道:“是杜月笙杜老板他們吧,我在天津也早有耳聞,不過話說回來,這買賣再怎麽掙錢,也不是我的,我到手的錢也就寥寥。不怕你笑話,一個月也就二三十塊錢,我也就是個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孟小六驚道:“你不昨天還說南善堂的當家人是你叔叔嗎?”
“是叔叔不假,可對我……怎麽說呢,不能說不好,但也沒那麽好。就我這點錢,養自己勉勉強強,想娶個媳婦就……孟大哥,你有啥發財的門路給兄弟說說唄,兄弟賺了絕不會忘了你的。”杜重文道。
孟小六故作思慮狀,然後說道:“兄弟你現在有多少錢?”
“五十大洋。”
“都拿來。”孟小六不容置疑的問道:“門路不能跟你說,別怪我說話難聽,咱畢竟是萍水相逢的交情是吧。不過咱哥倆投緣分,我讓你小賺一筆沒問題。”
杜重文平時花銷大,沒攢住什麽錢,匆匆回家拿了大洋,跑回來交到了孟小六手中,兩人約好第二天茶館見。
翌日下午,杜重文在茶館左等右等也不見孟小六來,還以為自己撞上了騙子,罵罵咧咧的正要出茶館,卻跟前來的孟小六差點撞了一個跟頭,不禁暗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戒備心更是放下不少。
孟小六道:“我還沒來呢,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還以為你……”杜重文一時語塞,差點把真實想法說出來,但腦筋一轉換了話道:“我還以為孟大哥你有別的事兒耽擱了呢,想著回頭再找你,別耽誤了你的正事。”
孟小六點點頭道:“我還真有正事才耽擱到現在的,來,這是三百紙鈔,你數數。”
杜重文都傻了,引著孟小六到了雅間,兩人落座後他點了一遍,果真是三百。這才一天的工夫,怎麽五十大洋就變成了三百了呢,杜重文見錢眼開拉著孟小六一個個親哥的叫著,就快叫親大爺了,非得問出個四五六來。
孟小六好似耐不住他的軟磨硬泡一般,壓低聲道:“我給你講,你可別出去亂說。這些錢都是假鈔,不過你放心話就是了,隻要不去錢莊票號銀行什麽的,市麵上沒人能看得出來。”
杜重文當即臉色就陰了下來,原來是假錢,前些年也有些使假錢的,結果去哪兒都花不出去,還被扭了去官府。要知道那些大買賣的掌櫃的哪個不是天天跟錢打交道,真錢假錢一摸就知道了。
孟小六卻不慌不忙的說道:“你看你是不是緊張了?我就說你吃不了這碗飯,這麽著吧,你看這個茶館買賣就不錯,掌櫃的肯定也識貨,你試著花花看,不行的話我再把錢退給你就是了。”
“那我試試。”杜重文當即就給這桌會了賬。掌櫃的滿臉的好奇,怎麽剛走又回來,回來後還沒說幾句話就又要走。不過掌櫃的知道杜重文是南善堂的人,也沒敢多問什麽,隻是拿著這張大額紙鈔反複打量,確定無誤後按照市價找了零錢。
杜重文這次徹底是服了,可為了謹慎起見,他非要請孟小六吃飯,實際上不過是再次檢測紙鈔好不好用,結果依然好使。從飯店裏,杜重文就給孟小六跪下了,非要讓孟小六領他一起發財。
孟小六連連攙扶,說道:“兄弟,這個買賣萬一被抓了,不管買的還是賣的,都是要殺頭的。你要是有一大筆錢,還能換上一筆,大不了趕緊兌換成真錢,萬一我被抓了,你也可以來個死不認賬,反正無憑無據的,到時候你也成了有錢人了,可你畢竟沒……算了,也不行,反正你現在是沒錢了。還有你可不興借錢搞這個,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杜重文道:”大哥,我沒錢,但我有貨啊。”
“什麽貨?”
“明晚碼頭上有一批南善堂的貨要靠岸,大哥,你懂得。”
孟小六笑了,杜重文也笑了,但他們笑得根本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