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 父親
蘇涵一時間不知回答些什麽好。空氣裏彌漫著的，隻有兩個人的沉默。
這算是葉誠對她的認可嗎？為這一刻，她曾經等待了那麽久，等得幾乎看不清自己了，可是真正到了這一天，她心裏卻沒有漾起什麽波瀾。
她實在太渴望得到葉誠的認可了，所以，她甚至感覺這一刻自己是在做夢。
“謝謝。”感動過後，蘇涵隻說了這兩個字。她有太多的感觸想要抒發，那些過去的滄桑與感動，全都化為了這一句感謝。
葉誠微微點頭，嘴角掛著慈愛的笑意。
他接受了蘇涵的這句“謝謝”，其實他才更想要感謝她。是這個小女孩讓他明白了許多幾十年都沒有想通的道理，也是蘇涵，帶他走出了傳統思維的死胡同，讓他了解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比權力、比金錢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蘇涵是質樸的，沒有經過社會裏汙垢的侵蝕，她的心很明淨，始終秉持著最原始的美好與單純。葉誠現在也相信了，這個女孩是真心愛著他的兒子的，她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無論什麽。
這種難能可貴的愛，如果錯過了，今生還會再有幸遇到嗎？
葉誠微微眯起了雙眼，凝視著蘇涵的臉，陷入了一場長時間的沉思。他之前的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了葉俊軒好，還是害了他？
“您不需要安慰我的，我有自知之明。”蘇涵苦澀地笑了笑，抿著嘴唇，又繼續說道，“我之所以這麽做，並不是想圖個結果。隻是如果現在離開軒，我的良心會很不安，所以……”
說到一半，她情不自禁地捶著自己的胸口，神情顯得很痛苦。
蘇涵一直覺得，葉誠是在憐憫她，可憐她，並不是真心實意地想對她說這番話的。他是高高在上的葉家一家之主，怎可能對她說些柔情的話？他一直想要趕她走，因為看不起她的出身，這些她都知道。
“我如果想趕你走，也就不會和你說這些了。”葉誠緩緩站起身子，背著手，故意不去看蘇涵。
蘇涵微微抬頭仰望著葉誠，他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高大而神明。
他是神，是葉俊軒的神，也是她的神。葉誠的話便是神的旨意，他們都無法違抗。
她不明白葉誠為何要對她說這些話，他們之間其實沒有什麽和諧的共同話題，每次有交集的時候，除了衝突還是衝突。她在他眼中一直是一個蠱惑人心的妖精形象，都是因為她，他的兒子才會“誤入歧途”……
“就算季景陽不是害死您妻子的凶手，您也照樣不會接受我的，不是嗎？”事到如今，蘇涵也不需要委婉什麽了，她把一直以來想說的話直接說出了口，“我身上沒有值得您接受的地方，就算您暫時被我‘感動’了，到頭來，總有一天您還會嫌棄我的。”
蘇涵不得不把這些話挑明，她不需要憐憫和同情，而是需要對方真心實意地接納自己。如果她要低著頭在葉誠麵前生活，她寧願摒棄這段難以割舍的感情。
葉誠微微哼了一聲：“我問你，你恨過自己的父親嗎？”
“父親”一詞說出口，蘇涵的心瞬間變得沉重了。
她恨過季景陽嗎？她曾無數次問自己這個問題，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她恨他，因為他沒有對母親負責，也沒有對她這個女兒負責，現在他死了，她心裏並沒有太多的悲痛，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有什麽情感上的交流，那個男人走了，她也理所應當地不會為之動容。
“恨，非常恨。”就算她對季景陽的感情沒有到達“非常”的程度，她也依然還是這樣回答了。她隻希望自己在這件事的態度上更果決一些。
沒想到葉誠又微微笑了。
“你的父親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早些年的時候我們也曾經有過交情，他的商業能力很強，在經商方麵我是自愧不如的。”葉誠突然把話題一轉，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
這是對季景陽的讚美之辭，而且是從葉誠口中說出的。葉誠極少主動讚美什麽人，蘇涵好像還是第一次聽到。
季景陽也許曾經是一個沉穩老辣的商業精英，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對於他的追憶又有何必要呢？
蘇涵隻得黯然神傷地苦笑了一聲：“可惜，他不是一個好父親。”
葉誠和藹地拍了拍蘇涵的手背：“人生在世，最無奈的就是無法選擇的出身，以及無法選擇的父母。”
是的，蘇涵一直深深地為此感到無奈。她並不奢望什麽榮華富貴的生活，隻想要一個平凡而幸福的三口之家，可是，這些對她來說卻成為了最大的奢望。每每這樣想起，她都會不禁顧影自憐，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淒慘的。
“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應該用一顆感恩的心來懷念他，因為，是他給予了你生命。”此時的葉誠更像是一位智者，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蘇涵身邊，用自己的理性和智慧開導著她。不生氣，不怨恨。
“您……您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在抬起頭的瞬間，蘇涵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
葉誠祥和地笑著，輕聲說道：“你連我都可以敬重，為什麽不能敬重自己的父親？他從未阻止過你的感情，相比之下，你認為他比我更不能被‘原諒’嗎？”
聽到這裏，蘇涵的淚終於忍不住了，順著臉頰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聽到這番話她還是會心痛，看來她是真的沒有釋懷。如果釋懷了，她又怎會難過呢？她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有些優柔寡斷，不能狠絕一點。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葉誠點著頭，注視著蘇涵評價道。她的心中充滿了善意，因為那份善良，她在聽到自己父親的事情時才會難過、才會自責。
蘇涵不知說什麽好，隻能坐在那裏靜靜抽泣。
她忽然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了，她失去了父親，現在又沒有軒的陪伴，她的生命裏還剩下什麽？除了無盡的等待，就是那份單相思帶來的痛苦。她多麽希望有誰能夠給她一個依靠的肩膀，哪怕讓她痛快地大哭一場也好。
“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軒。”葉誠仰望著天空一隅，平靜地說道，“早早地讓他失去了母親，這對他的性格，應該會有不小的影響吧。”
葉俊軒的性格冷傲孤僻，對陌生人充滿敵意。其實他的本性不是這樣的，葉誠記得，他上高中時候性格還是很陽光的。自從丁美璐離去後，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整日沉默寡言，越變越冷，直到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隻有接近他的人才能感受到他內心的那份溫暖。顯然，蘇涵感受到了。
“如果沒有遇到你，他不知道還要過多久這種行屍走肉的日子……”葉誠的雙拳淺淺地握著，好像在悲憤些什麽。
所有人都知道葉誠是一位嚴苛的父親，對葉俊軒的事百般上心。可是又有誰明白，他真的想左右葉俊軒的婚姻大事嗎？不，他根本不想，他也希望兒子能自己找到一份真愛。可是葉俊軒整日陷在思念的苦海裏，精神萎靡不振，甚至已經對感情不抱希望了，這讓他這個做父親的怎麽放心得下？當時，葉俊軒甚至還對他說過“這輩子不想結婚”之類的話，簡直是想把他氣死。
蘇涵不知道葉誠這番話算不算是在感謝她。算是她拯救了葉俊軒嗎？其實他也拯救了她，他們是彼此依賴的。
蘇涵覺得，葉誠還是希望葉俊軒過得好的，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整日愁眉苦臉，所以才會對他生氣、發火，其實隻是恨鐵不成鋼而已。但是很可惜，長輩的這份用心良苦並未傳達到葉俊軒心中，在葉俊軒看來，父親的強製與嘮叨是一種負擔。
他們父子之間缺少一種溝通，所以關係才會一直這麽僵。蘇涵作為一個外人，還是能夠看清這一切的。
“叔叔，您別難過了。”蘇涵也不知道怎麽安慰葉誠才好，這位一向冷硬的長輩，突然就這樣落寞起來了，她有些措手不及。“這些也不是您的錯，您是一位好父親，做了父親應該做的事，對自己的子女要求高也是理所應當的，每位父親都會望子成龍……”
他是一位好父親嗎？葉誠在心中默默地問自己，他是否配得上這個頭銜？
蘇涵溫和地笑了笑，又說道：“您和軒的媽媽感情一定很好，軒是一個專情的人，您也一定是。您要是再這樣自責下去，阿姨在天上看到也會難過的，她希望你們父子過得好，不要因為她的離去而難過。”
蘇涵這句話著實說到葉誠心坎裏了。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也始終沒有對丁美璐的離去釋懷。
他的脾氣又何嚐不是越變越壞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為內心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