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賀 顏
午間,賀夫人提早與女兒用了飯,又了一陣體己話,便放下帶來的一些東西,打道回府。
賀顏辭了母親,高高興興地返回書院。
書院不論君子社、芙蓉院,都以上舍、內舍、外舍劃分功課難易,上舍所學最為精深,內舍次之,外舍功課相對而言最容易。
這樣的劃分,也決定了學子住宿的待遇:上舍的人每人一間屋舍,內舍的人兩人或四人一間屋舍,輪到外舍,十來個人打通鋪的情況都不少見。
賀顏與手帕交許書窈在內舍,也沒有考取上舍的打算,原因很簡單:內舍學生住宿恰好是兩人一間。雖然,她們在學的,甚至君子社大多數功課,兩人都遊刃有餘,隻是不思進取。
賀顏是來混日子的,許書窈是陪著她來混日子的。
許書窈正在窗前做針線,樣子柔婉嫻靜,聽得賀顏進門,抬臉一笑,“家裏沒事?”
“沒有,我娘做了個不好的夢,加上我又總闖禍,不放心了。”賀顏笑道,“喊你過去一同吃飯,你卻不肯,真是的。”
許書窈就笑,“令堂要看寶貝女兒,我跑過去像什麽樣子?”頓了頓,指一指書桌,“上午講的課,先生讓你瞧瞧。”
賀顏應聲之際,五個不請自來的女公子施施然進門,為首的是楊素衣、楊素雪姐妹二人,隨行的三個是她們的蝦兵蟹將——姐妹兩個是次輔楊閣老之女,諂媚逢迎的大有人在。
楊素雪不待賀顏、許書窈話,笑微微先聲奪人:“方才聽了一件可大可的事,又與賀師妹息息相關,我們實在擔心,便過來詢問幾句。”
賀顏目光微閃,側頭端詳著五個不速之客,“你們不是在上舍就讀麽?我這邊有什麽事,也不用各位師姐勞心勞力吧?”
生得千嬌百媚的楊素衣上前一步,語氣溫柔似水:“賀師妹千萬不要多想,那件事若鬧大,整個芙蓉院怕是都要被連累。我們也不相信你有差錯,隻是過來求證一番。”
賀顏瞧著她,哦了一聲。楊素衣是翎山書院這兩年的第一才女兼第一美人,做派一向是溫柔得體,但落在她眼裏,總會存三分質疑,因為,楊家與賀家的過節根深蒂固。
許書窈走到賀顏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楊素雪和聲問道:“賀師妹,你與蔣雲初、李一行兩位師哥,是否都曾有過來往?”
態度雖然和氣,但多半是在挖坑。賀顏道:“君子社的人,我隻認得蔣師哥,旁的並不記得。”
話間,她瞥見監院沈清梧素淡的身影在門外閃過,又聽到紛雜的腳步趕來,倉促地停下。該是住得近的同窗趕來,發現沈清梧之後,不敢動了。
“不記得?”楊素雪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這話可讓人怎麽聽?”
“至多是點頭之交,不記得。”賀顏。
楊素雪服氣似的笑歎一聲,又道:“那你知不知道,蔣師哥與李師哥不睦?”
賀顏搖頭,“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楊素雪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長地道,“你什麽都不知道,李師哥與蔣師哥怎麽會為你立下賭約?那賭約可關乎二人去留。”
“不可能。”賀顏費解地看著楊素雪,不明白她何以自自話到這程度。用她打賭?蔣雲初才不會。
楊素雪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不免有了些火氣,冷了臉,要出言教訓。
楊素衣則輕咳一聲,婉言道:“賀師妹,我們隻是不想事情鬧大,他們打賭的事一旦成為定局,過後就算書院不追究,也必然有一個願賭服輸,離開書院。到時候,你豈不是要成為害得書院損失人才的禍水?”
“不可能。”賀顏重複一遍,狐疑地望著楊素衣,“你好像很清楚他們打賭一事的來龍去脈?誰告訴你的?”
楊素衣溫柔的笑容不變,“事情因你而起,你該快些去勸阻才對,眼下不是管細枝末節的時……”
“無中生有,為何不管?”賀顏抓住時機,拿回了話題的主導權,板了臉兒道,“幾位師姐過來,到底是何居心?有什麽話,不妨擺到台麵上。”
禦史之女王舒婷上前兩步,冷笑道:“你自己輕浮虛榮,挑唆著兩位師哥為你觸犯院規,怎麽好意思咄咄逼人的?”
賀顏直直地逼視著她,“是你自己詆毀我,還是你們幾個壞我名聲?”
王舒婷嗤笑一聲,不陰不陽地道:“大家都那麽,還能冤枉你不成?賀師妹,記住了,有句話叫做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要是行的正坐得端,誰會你的閑話?”
這時候,賀顏聽到陸休的腳步聲趨近,就少了三分火氣,找回了三分冷靜,正色道:“到這會兒,我也聽明白了,你們蓄意敗壞我的名譽,而且無中生有,編造出什麽打賭的事,敗壞兩位師哥的名譽。這件事,我一定要請書院查個水落石出!”
語聲落地之際,陸休與沈清梧一先一後走進門來。
陸休今年二十八歲,清雋俊逸,脾氣陰晴不定。
沈清梧今年二十三歲,樣貌清雅,氣質清冷,幾年前,是京城風頭無兩的才女。
陸休看一眼沈清梧。
沈清梧視線在楊素衣、楊素雪等人麵上逡巡著,“怎麽回事?”
楊素衣、楊素雪看到陸休,麵色就有些不好了,這會兒一起躲到了別人身後。
王舒婷渾然不覺有何不妥,行禮後道:“賀師妹言行出了偏差,我們好心過來提點她。”隨後了李一行找蔣雲初打賭的事。
因為事關男學子,沈清梧望向陸休。
陸休睨她一眼,“看我做什麽?接著問。”
沈清梧稱是,想一想,指向許書窈,“你來複述原委。”陸休要聽的,是楊素衣幾個欺負他寶貝學生的經過。她還不知道他?
許書窈欣然上前,將經過幾乎一字不差地複述一遍。
陸休聽完,看了賀顏一眼。還行,兔崽子這回沒犯迷糊,應對得很好。
沈清梧問道:“依陸先生看,此事該如何處理?”
陸休道:“方才李一行去找我,有人不安好心,破壞他與蔣雲初的同窗之誼,更要敗壞他們兩個與賀顏的名譽。”視線掃過滋事的五人,“依照院規責罰,問清楚還有哪些搬弄是非、心術不正的。”
末一句,分量很重了。五個人同時紅著臉垂下頭。
陸休要走,卻察覺到賀顏正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嗯?”不滿意?她還想怎麽著?
之前正用飯呢,蔣雲初和李一行去找他,要他從速過來看她有沒有麻煩。他來的不是很及時麽?
賀顏依次向陸休、沈清梧行禮,道:“這一次的無妄之災,雖然沒鬧起來,我還是委屈得很。”
委屈你就哭一鼻子。陸休沒好氣地腹誹。
沈清梧歉然道:“我有失察之過。”
“不,沈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賀顏綻出清淺而甜美的笑,“剛剛幾位師姐明明在汙蔑我,卻是高人一等又理所當然的態度,隻因為她們在上舍讀書,自覺才學過人?”
當然不是,但賀顏應該也不需要誰回答。沈清梧問:“你的意思是——”
賀顏恭敬地道:“我想考進上舍讀書,盡快。不知能否破例。”不是算計她麽?那她離她們更近些,如此,多的是掐架的機會。
許書窈忙道:“還有我。”
陸休莞爾。
沈清梧微笑,“我同意,不知陸先生意下如何?”
陸休笑道:“難得她們有上進心,我自然同意。”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一旁的楊素衣幾個,臉都要綠了。
藏書閣頂樓,是陸休自己的藏書,不外借,平時交給蔣雲初打理。
下午,又有幾箱子書送到,蔣雲初忙著把書籍分門別類,安置到書架上。
賀顏尋了過來。
偌大的空間裏,有序地林立著高度近房梁的書架。
蔣雲初站在梯子上,記下近前書籍的名錄。
賀顏仰著頭,和他了午間的事。
聽到末尾,蔣雲初失笑,“不混日子了?”
“混不下去了。”賀顏鼓了鼓腮幫,“混日子挨欺負。”
蔣雲初微笑,“那幾個怎樣了?”
賀顏仍是沒好氣,“不過就是挨幾鞭子,到思過齋抄寫女訓、女戒什麽的。”撻罰是書院曆代相傳的一種懲戒方式,書院並不會優待女學生。
蔣雲初想了想,院規如此,沈清梧並沒輕罰,但是很明顯,賀顏對這結果並不滿意。“想怎樣整治她們?”
賀顏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這種事,我和書窈可以的,你不用管。”
蔣雲初低頭看她一眼,“那你在氣什麽?”
賀顏不話,隻是抬眼看著他。
蔣雲初噙著笑看她一會兒,轉頭繼續記書籍名錄。
賀顏抬起手,抓住他的外袍下擺,輕輕的扯著,一下,又一下。
“你啊。”蔣雲初利落地往下走,坐在能與她平視的階梯上,“氣包子,到底怎麽了?”
“不誇我,不哄我,也不擔心我。”
她一開始就篤定他不會應下賭約,不該誇麽?
她到底是險些被人欺負了去,不該哄麽?
書院要為她和書窈特地開設一場考試,不該擔心麽?
蔣雲初笑開來,用食指關節撫著她眉心,“不氣了,乖。”
賀顏起初想,四個字兒就打發我?想得美。可是,對上他柔軟的目光,不消片刻,脾氣就跑去了爪哇國。
那邊又柔柔地加了四個字:“是我不好。”
她徹底敗下陣來,下一秒就很沒出息地道:“我幫你整理先生這些破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