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村草和村花 一
估茵巷,升道旁,一張印有密密麻麻名字的橙紅色大榜被兩個官爺啪嘰一聲貼到牆上,馬狗蛋和馬翠花手裏揪著袋韭菜,分別騎上他們大哥哥和二哥哥的肩膀,被帶著擠進人頭攢動的人群裏,昂著脖子去望那榜子。
從最後一名往上看,瞅啊瞅,都把第一名都瞅完了,也沒看見“馬大潤”這三個字。
馬翠花癟了個臉,“啊,糖葫蘆吃不成了。”
馬狗蛋用指頭戳她腦門,“吃吃吃,你一就知道吃!三哥哥都落榜了,你還吃個屁的糖葫蘆,回家啃窩窩頭去!”
馬翠花被他得眼淚花在眸子裏轉。
馬鐵柱和馬富貴看了他們一眼,沒話,隻是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將他們抱回牛車上。
太陽快落山之際,老母牛踩著笨重的蹄子,才算將四人拉回馬家村。
遠遠地看見一群彪壯結實的漢子丟了手裏的鏟子和斧頭,扯著衣服邊一拉,把衣裳脫得隻剩下一條褲衩,噗咚一聲,把大汗淋漓的自己跳進河裏,三兩個拍著胳膊打起了水仗。
其中一個,馬翠花和她的三個哥哥再熟悉不過。
“三哥哥真是的,發榜這種大日子,他還能有心情下河玩水。”馬狗蛋皺著一張臉,像拉不出來粑粑一樣難受。
馬翠花“唉”了一聲。
牛車駛到河邊,馬狗蛋對著河裏遊得最歡的那個赤胳膊赤胸的壯漢喊了一聲,“三哥哥!”
壯漢扭過頭,是一張無比帥氣的臉,即便皮膚被太陽曬得有些黝黑,他那雙比女人還美的桃花眼和他那雙立挺挺的大濃眉,足可以把村裏的姑娘們都勾了魂去。
瞅著這張臉,馬狗蛋心裏想:唉,要是能靠臉吃飯就好了,還考啥科舉啊。
馬大潤甩了甩濕答答的頭發,手捋到額尖,將濕發整個順到後麵,從河裏遊上岸,撈過河邊的衣裳胡亂擦了一把頭發,將褲子穿上,把衣裳往肩頭一搭,他揚了一下眉,朝馬狗蛋他們走過去。
“瞧你們那表情,我又沒考上?”馬大潤勾著唇,跟在“你今又要吃飯了?”沒什麽兩樣。
那沒所謂的態度,那淡定的反應,令牛車上的四個人額頭飄出幾條黑線。
馬鐵柱緩了一會兒,不嘮叨也不埋怨,道:“沒事兒,下次一定考中。”
馬富貴:“是啊,這個還可以再考的嘛。”
馬大潤挑眉一笑,“下次?”
他腳一蹬,將地上的鋤頭蹺到手中,握著鋤頭往前走,背著身對馬鐵柱和馬富貴:“沒有下次了,我啊,跟你們一樣,幹活的命,舞文弄墨不適合我。”
馬鐵柱:“……”
馬富貴:“……”
馬翠花皺著臉:“啊,我的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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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潤的父親曾十二歲就考中秀才,風光過一陣子,可在此之後,考了半輩子也沒能中上舉人,又一心鑽在科舉這條道上,不想著混個老師或者書吏養家糊口,覺著浪費時間,生活用度全靠朝廷微薄的補貼和馬大潤她娘種田苟的那點錢。
他寒窗苦讀、懸梁刺股把自己搞得快要斷氣的時候,緊緊拽住馬大潤的手,完“三兒啊,你一定要高中,至少得當個探花,不然我泉下無眠啊……”這句,才舍得咽下最後一口氣。
因為他這執念,全家都把馬大潤當成未來探花郎供養,滿心滿眼地希望他出人頭地,馬大潤也從比別個兒聰明,三歲能墨,七歲能文,是馬家村裏的神通。
可誰也沒想到這個神童一連考了五次,也沒能考中秀才。
如今神童哪裏還是神通,早長成一拳能將柴劈成兩半的糙爺們了。
馬大潤不管身後四人的反應,隻覺得考試這玩意兒賊幾把浪費時間,不如多種點韭菜拿到城裏去買。
他吊兒郎當地扛著鋤頭,踢著石子兒往家裏的土屋走,半道遇見村裏的馬冬瓜,跟他嘮嗑起來。
馬冬瓜他要娶媳婦了,是村尾的馬冬梅,他他們兩個是定的緣分,因為名字裏都有一個“冬”字。
馬大潤“嗬”了一聲。
這當兒,前方響來哭喪聲,馬大潤和馬冬瓜勾頭望去,是送葬儀隊。
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瘦得臉慘白的少女,她披麻戴孝,一身縞素,手上抱著一塊靈牌,麵無表情地朝前走著,與她身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一群人形成鮮明對比。
從馬大潤這個角度,隻能看清少女的半張臉,孝帽遮住了她鼻根兒上麵的地方。
可少女走路的姿勢,她的神態,她抱著靈牌的雙手,她微垂的臉,她微抿的唇,都在強烈地吸引著馬大潤。
在這樣極不合適的場合下,馬大潤一顆心,就這麽不受控製地、無法自拔地吊了起來。
“什麽情況?”他問。
馬冬瓜“哦”了一聲,道:“隔壁村死了人,這要拉到山上去埋呢。”
“那姑娘是誰?”馬大潤定定地盯著素衣少女。
“她啊。”馬冬瓜剛要下去,頓了一下,對馬大潤揚了眉,“怎麽,瞧上了?”
“沒。”馬大潤踢了一下石子兒,嗓音從喉結裏發出來:“她,我媳婦。”
馬冬瓜:“……”
“啥?”
“我媳婦兒。”馬大潤勾唇。
馬冬瓜無語,“嘖,你都還不認識人家,就你媳婦?”
馬冬瓜又:“這姑娘我也就見過一次,前不久剛搬來牛家村的,好像叫……牛蕊?跟她奶奶一起過來的。”
馬大潤一腳踹到他屁股上,“隻見過一次就記住人家名兒了?你家冬梅要是知道了,還能跟你?”
“……”馬冬瓜青了一下臉,“滾”了一聲,趕忙:“你前些日子一門心思埋頭苦讀你不知道,她一來牛家村,牛家村的漢子們都沸了,私下裏經常打賭誰能先討著她,誰就是村裏第一牛逼。”
他繼續:“要不是這姑娘的奶奶是個凶性子,早有人把她家牆給爬塌了,這會兒她奶奶死了,也不知道她會落到誰手上,看著怪可憐的。”
馬大潤蹙起眉,腳下的石子兒都被他踩碎了。
下一刹,他的心髒劇烈地狂跳起來,因為他看見少女抬起了頭,轉眸,一雙瀅瀅泛水光的漂亮眼睛與他的目光對在一起。
馬大潤:要瘋。
…
可能因為長久下地幹活的關係,不遠處的魏潤,不,應該是……馬…大潤,膚色黝黑發黃,胳膊上的肌肉一塊一塊的。卻也掩蓋不住他姣好的輪廓和頎長的身材,個子比他身旁站著的男人要高出一大截,多看一會兒,蕊白衣竟生出一絲忍俊不禁來。
見慣了他儀表堂堂、錦衣華服的樣子,此時他粗布麻衣、不修邊幅,蕊白衣一下子有些不習慣,也有些想笑。
可在這種氛圍下,她也是不可能笑出來的,雖然她與棺材裏那位老人家連一句話都未曾過,遑論感情,但她畢竟將原身撫養長大,不由讓她想起了將她養大的那顆赤雪梅。
既是長輩,當給予尊重。
人就在村裏,跑不了,蕊白衣便收回目光,準備等將棺材入了土,再去找馬大潤。
……
雖然牛蕊是外來住民,但牛家村的村民都熱情淳樸、團結友愛,既然來了村裏,還很有緣地也姓“牛”,那就是村裏的一份子。
村裏但凡有人逝世,都是全村的年輕漢聚在一起,幫忙逝者家屬齊心協力將棺材抬上山,安排下葬,村裏的老婦們跟在隊伍裏嗚嗚哭泣,以表達對死者的哀悼和追思。
抬棺材的幾個年輕漢都很會控製麵目表情,維持著莊重哀傷的神色,實在忍不住了才會偷偷將瘦瘦一隻的牛蕊瞧上一眼。
等棺材入了土,其中一個年輕漢牛大能鼓足勇氣,從胸口掏出一塊帕子,邁著鹿亂撞的步伐踏向前,一步兩步,走到蕊白衣身後,手裏的帕子遞過去:“牛蕊,請節哀順變,牛奶奶她在之靈,定不希望你……”
身前的少女扭過頭,卻是一張毫無淚痕的臉,眸子很水潤,可那種水潤就是單純的水潤,而非是因為有淚盈在其中。
牛大能:“……”
他手裏的帕子滯在半空,未幾,手裏的帕子突然被一隻大掌奪去,一道人影在他身旁走過。
“撲通”一聲,來人直接跪在了墳頭,用從他手裏搶去的帕子擦擦看不見的淚水,麵色痛苦地捧起一抔土,深情滿滿地:“啊奶奶,您走好,我一定會照顧好蕊的!”
牛大能:“……”
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