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寒木
秦默冰看了看花圃裏的日晷,細長的影子猶如針紮般插在秦默冰的心裏。一晃眼,這已經是易之道為木菀雲解毒的第十五日了,可惜,木菀雲依舊沒有清醒過來。
“讓開讓開!”
難之言風風火火地捧著一堆醫術,搖遙地就衝卓霖月嚷道。
秦默冰閃身拽過卓霖月躲開了難之言,而卓霖月手中端著托盤,托盤裏的湯藥灑了秦默冰一身,秦默冰自己都不曾發覺。
他隻是在心裏不住地想著,這幾日易之道幾乎都把瓏翠居裏所有珍藏的醫術都翻了個遍,卻依舊不能研究出解毒之法。也不知道難之言懷裏抱著的醫術,又是從什麽地方取來的。洛雪夢與木菀雲十日便是一年,她們又能耗得起多少個十日?
秦默冰想罷,抬步就欲隨難之言而去,這才發現卓霖月正拽著他的衣袖,不住地擦拭著。
“好了!差不多就是了……”秦默冰不耐煩地說道。
可卓霖月仿佛是沒有聽見一般,使著全身的勁擦拭著秦默冰的袖管。秦默冰皺眉不語,忽然抬手卡住了卓霖月的下頜,逼迫卓霖月抬起了淚眼汪汪的雙眸。
秦默冰語氣冷淡的說道:“哭什麽?”
“我……我覺得自己很無用!總是想幫忙,卻什麽忙也幫不了……”
秦默冰麵無表情地鬆開了手,看著卓霖月杏花帶雨的樣子,片刻才說道:“你去替菀雲擦洗身子吧!至少這件事情,沒有你不行。”
卓霖月愣愣地抬起眸子,望著秦默冰,眸子清亮又透徹。她以為自己會惹來秦默冰的一頓責罵,誰料,卻是秦默冰的安慰。
卓霖月不得不由衷的感歎,秦默冰整個人都因為洛雪夢而改變了。他變得會照顧洛雪夢所在乎的人,他變得會為了洛雪夢而放下尊嚴與地位,他變得,像是從月光下走出來的王子。可卓霖月對秦默冰,因為就像是奴婢對王爺的態度,談不上感情隻有惶恐與畏懼。
“快來!你們……”
難之言忽然氣喘籲籲的以輕功飛躍而來,秦默冰不假思索,摟住卓霖月便一躍而上。
待三人在茅屋前站定時,一直忙得不可開交的易之道難得有時間地坐了下來。
秦默冰箭步向前,嚷道:“菀雲醒了嗎?”
“醒了……”易之道懶洋洋地回答著。
“真的?”卓霖月也隨著秦默冰衝了進去,的確看見木菀雲已經睜開了雙眼,淺笑著望著他們。
“菀雲!”秦默冰坐在床沿邊上,輕喚著木菀雲的名字。
卓霖月則是掛著淚痕,屈膝在床旁的矮榻之上,緊緊地握著木菀雲的手。
難之言看他三人的模樣,十分不忍心打斷,便扭頭對易之道壓低了聲音道:“你剛才怎麽不一口氣講清楚?”
“我講得不清楚嗎?”
“你明知道……”難之言有意回頭看了一眼秦默冰三人,才俯身在易之道耳旁說道,“你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解開死生契闊之毒,又為何不與他們講明?”
“他隻問我人有沒有醒,我告訴他醒了,哪裏不對嗎?”
“你……你這個老頑固!老家夥!老不要臉的!”難之言指著易之道的鼻子責罵道,“你這樣折磨別人,和白眉毒人李之歡又有什麽差別?”
“我警告你,不要把我和那個畜牲相提並論!”易之道低吼道。
難之言卻裂開嘴角,譏笑道:“是嗎?易之道,你痛恨李之歡,還不是因為當年你的妻子中了摻有他的血的死生契闊之毒,你解不了毒,救不了你的妻子!難道,你現在還能眼睜睜的看著曆史重演嗎?”
“夠了!難之言,你說話真的很難聽!”易之道氣憤地一腳踹開了近旁的石凳,怒吼道,“我花了幾十年的時間,現在不就是證明了我幾十年的研究都白費了!我依舊救不了躺在裏麵的那個女人!我很失敗……我是天底下最失敗的人!”
易之道咆哮著就不知道躥向了何處,留下屋子裏的秦默冰怒紅了雙眼,卓霖月握著木菀雲的手也是一片冰涼。
“本王絕對不會就此善罷甘休!”秦默冰吼著就閃電般的衝了出去,追尋易之道而去。
木菀雲怔怔地望著秦默冰離去的身影,倏爾拽緊了卓霖月的手腕,低聲道:“你……你去把文房四寶拿來。”
“這個時候,姐姐要這些東西做什麽?”卓霖月強忍著淚,強擠了一個笑容出來,安慰道,“易之道前輩隻是現在還沒有想到辦法,不代表明天、後天也找不到辦法,對不對?既然他能讓姐姐醒過來,就證明姐姐一定會好起來的!”
木菀雲抿嘴一笑,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隻得輕聲在卓霖月耳旁說道:“我躺得久了,覺得手指僵硬的厲害,想寫寫字,活動活動,或許也會慢慢好起來的……”
“那我這就去給姐姐拿,不過姐姐寫幾個字就足夠了。”卓霖月叮囑道。
木菀雲點了點頭,目送著卓霖月離去。
房子裏瞬間就空蕩蕩的,木菀雲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聽著和煦的春風,聞著窗外的奇花異草之香,想象著漫天都是七彩飛舞的蝴蝶,朵朵棉花般的白雲漂浮在身邊,柔和又安詳,這便是生命的味道吧!
木菀雲深呼吸了一口氣,心裏想著,還好,還能在死之前最後看一眼勃勃生機的春天,也不枉費這匆忙又短促的一生了。
隻是,她還有點不甘心!
不甘心,她不能救自己的妹妹!
“姐姐……”卓霖月急急忙忙地捧著一個匣子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說道,“我找來找去,也不知道易之道前輩究竟把筆墨放在了何處,隻得取了描眉的筆和墨汁,姐姐就勉強先湊合用著吧!”
木菀雲點了點頭,由卓霖月扶著靠在了引枕上。木菀雲雙膝微微彎曲,將鎮紙放在大腿之上,右手顫顫巍巍地連眉筆都握不住了,還是卓霖月把著她的手,在眉墨裏麵輕輕蘸了蘸。
“原來,人老了,就是這樣的。”木菀雲苦笑道。
卓霖月卻嗔怪道:“姐姐又胡說!”
木菀雲輕輕一笑,看著不遠處案幾上的水壺道:“替我沏杯熱茶,好嗎?”
卓霖月點著頭,舉著水壺晃了兩下,道:“裏麵沒水了,我去給姐姐燒一些來!”
“嗯。”木菀雲笑著目送卓霖月遠去,低眸看著自己手中的白紙,不知道寫些什麽好了。
木菀雲握著眉筆,筆尖在宣紙上便歪歪扭扭的不受控製。她不得不以雙手握住筆杆,才能勉強讓自己的手沒有那麽顫抖。費了好大的勁兒,她才寫下了“洛雪夢”這三個字。
“我是個失敗者……”
易之道歪歪倒倒地撞了進來,徑直坐在了案幾旁,眯著眼望著木菀雲,忽然說道:“我救不了你……阿樂!阿樂啊……是我害死了你啊!若是我不與李之歡打賭誰才是毒聖,你也就不會中了死生契闊之毒……阿樂啊!你在天之靈,是不是還在嘲笑我,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是輸給了李之歡!”
“沒有。”木菀雲安靜地回答道,“你的夫人,是不會這般怪罪你的。”
“為何?你又憑什麽知道?”
“因為,我正走在當年她曾走過的路上。”木菀雲望著屋外的繁華,忽然笑道,“我在江湖上見慣了廝殺,也想象過自己會怎樣死去,痛苦?我現在才終於明白了,並不是痛苦,而是幸福。”
易之道冷笑道:“臭丫頭,你玩我?”
“因為我和阿樂一樣,生在世上的時候,愛過人,也被人曾經愛過。即便最後不得不陰陽相隔,我們也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活得更好,能重新展開笑顏。所以,我知道你的夫人即便在天上,也不會瞧不起你,而是會默默的為你祈禱,以你為傲。因為幾十年過去了,她依舊活在你的心裏……”
木菀雲微微哀歎了一口氣,苦笑道:“若是有人能這樣記住我,我死而無憾……”
易之道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向床上的木菀雲走去。卓霖月剛好端了熱水進來,見著易之道形同癡傻的模樣,擔心木菀雲受到欺負,便大喝一聲:“你在做什麽!”
易之道好像清醒過來了似得,頓下了步子,還未轉身便被卓霖月潑了一身滾燙的熱水。
易之道頓時慘叫起來,剛好進屋的難之言便趕緊衝了過來,從懷中摸出一瓶藥,捂住了易之道的口鼻,強行灌了幾味藥進去。
“你這是……”卓霖月不解地問著。
易之道吞了藥之後,又幹嗆了兩聲,才將雙手撐在案幾之上,緩緩支起了身子。
難之言此時才說道:“這家夥心中有病,隻要一想到他夫人,就會六親不認的發瘋!”
易之道一邊幹咳著一邊扭頭看向木菀雲,正對上木菀雲的淺笑,忽然讓易之道心中一驚。
“易之道!你要是不給本王醫好菀雲和阿夢,本王現在就拆了你的瓏翠居!”秦默冰人還未到,以內力擴發的聲音便已經在眾人耳旁回蕩。
話音落地,秦默冰衣袂翩躚大步流星而來,怒吼著:“易之道!你這個混蛋……”
“等一等!”易之道突然伸手示意秦默冰不要靠近。
秦默冰哪裏肯依,便又繼續向易之道走去,道:“你又在故弄玄虛?”
“不是!”難之言神色嚴肅地攔下了秦默冰,道,“看這家夥的樣子,不像是在開玩笑,好像是發現了什麽……”
木菀雲怔怔地看著易之道向自己逼近,她望著易之道的眸子,卻未對上易之道的視線。她便順著易之道的目光緩緩看去,原來此人不偏不倚的,正盯著自己裝眉筆等物所用的妝奩匣子。
“給我!”
易之道衝木菀雲伸出了雙手,卻始終未看木菀雲一眼。
木菀雲猶豫著,最終也顫顫抖抖地以雙手捧出了匣子。
易之道就像是孩子得到了玩具一般,雙眼閃爍著熠熠的光輝,小心翼翼地將匣子抱在懷裏,臉上的神色一會是恍然大悟的興奮,一會又是難以置信的詫異之色。眾人都不敢言語,唯恐打斷了易之道的思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易之道突然興奮地大笑起來,寶貝似的抱著匣子,不住的愛撫著。
秦默冰不耐煩地問道:“你到底在說什麽?本王雖然在你的地盤上,但是若你不能救她們脫離生命危險,本王便讓你去陪葬!”
“有了!有了!就是這個……我一直琢磨我少了味藥,原來,原來就是這個!”
卓霖月看著易之道瘋瘋癲癲的樣子,不禁問道:“你是說匣子裏裝的有藥?”
木菀雲看著易之道,忽然覺得心跳加速。她能明白易之道在興奮什麽,但她從未想過,原來此物便是解毒的關鍵!
“不是匣子裏有藥,是這個匣子本身就是藥!”易之道瞪大了雙眸,道,“而且是世間極具罕見的藥!隻怕過去百年裏,未來百年裏,再也不會有人能尋到這種藥了!”
卓霖月聽得似懂非懂,心中卻嘀咕著易之道是不是失心瘋了。
但秦默冰的臉色也頓時興奮起來,激動的說道:“難道,是極寒之地的寒木?”
“寒木?”難之言的神色也變得匪夷所思起來,隻聽他解釋道,“在極北寒地才能繁殖生長的寒木,九百年產一枚。是長生不老,延年益壽的神藥!傳聞老者吃了它,能返老還童;孕婦吃了它,能一月產子!這個匣子,當真就是寒木?”
易之道興奮地就把匣子裏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然後用藥刀小心割下了幾塊,說道:“不會錯的!不會錯的!有了它,我就能解開死生契闊之毒了!”
卓霖月頓時便亢奮起來,跑到木菀雲身邊,不住地說道:“姐姐!姐姐!你聽見了吧!你們都有救了……你們都不會有事的!”
“傻妹妹!”木菀雲眼裏噙著淚花,嘴角帶著笑意地愛撫著卓霖月的發髻。
秦默冰的臉色,卻瞬間從欣喜轉變成不解。
他默默地望著木菀雲慘白的那張臉,心中思量著,當年木菀雲喪子後,請求離府前往極北寒地為自己尋找九千年寒木,而當木菀雲回來之際卻對自己說沒有尋到寒木的下落,那這一枚寒木又是從何處而來?倘或便是當年尋來,她又為何要欺騙自己?
屋子裏,又是哭聲又是笑聲,攪得秦默冰心如亂麻。
春風不解夜的美。
在夜晚降臨之際,春風也漸漸熟睡了過去。隻留下茅屋裏燈火通亮,木菀雲歪睡在席上,卓霖月也趴在床頭睡著了。一旁的易之道忙碌著匹配藥量,難之言與秦默冰也皆無睡意。
“好了!好了!”易之道的笑聲傳進了難之言與秦默冰的雙耳。
二人相視一眼,便起身衝向了易之道。
隻見易之道麵前的一個小碟子裏,盛飯著一粒七彩絢爛的藥丸,在燭火的映照下光芒四射。可是,隻有一粒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