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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展顏

  周邊杜衡的芳香侵入了洛雪夢的鼻尖,雙手觸摸到某種柔軟又溫暖的東西,她嚐試動了一動,微微地睜開了雙眼,眼前一陣刺白的光亮閃得她眼睛生疼。


  帶著白玉玳瑁簪子的展顏,忽然笑道:“你終於醒了。”


  “顧瑤姐姐醒了嗎?”問蘭猛地支起了腦袋,她紅腫的雙眼貌似是哭過的樣子。


  洛雪夢試著坐起身來,展顏卻又給她蓋好了被子,讓她好好躺著。


  一旁的公孫柔柔循聲而來,立馬拍著巴掌,道:“顧瑤,你都昏睡了三天三夜了!要是再不醒來,隻怕得去請巫醫了!”


  “三天?”洛雪夢清醒了過來,渾身酸軟無力許是躺得太久的緣故,可是額頭上為什麽會傳來一陣一陣隱隱的刺痛呢?

  她下意識摸向了自己的額頭,展顏便解釋道:“你的額頭被冰雹砸傷了,還要過幾日才能完全好起來。”


  洛雪夢忽然記起了那日,那陣熟悉的龍紋香,難道,是秦默冰?

  “是誰救了我?”


  “是我擔心你的安全,從前院折回去找你,發現你們都倒在雪地裏,便叫來了大娘和李四,分別把你們抱走的。”展顏溫爾一笑,道,“隻是那個時候你已經昏過去了,所以不記得了。”


  真的,隻是這樣?


  難道那陣龍紋香,那個熟悉溫暖的懷抱,都是自己的幻覺嗎?

  洛雪夢忽然在心裏譏諷的一笑,秦默冰遠在秦王府裏,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醉生夢死樓裏?


  自己真是愛得連自我都淪陷了,這還是洛雪夢嗎?

  “我想起來走一走,躺得太久,身體也不舒服。”


  展顏扶著洛雪夢起了身,問蘭取來了洛雪夢的鬥篷,公孫柔柔伴在一旁,四人便閑聊著在庭院中閑庭散步。


  “顧瑤,既然你醒了,我就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公孫柔柔神秘兮兮地望著洛雪夢,道,“豔雨坊的客人,的確如顧瑤所言,已經流失了一大部分。我尋思著,在前日裏便把抬價的消息放了出去,還找了幾個托兒,大肆宣傳了一把。把店裏上上下下也都裝飾了一番,果然,連著這幾夜,客人那可是絡繹不絕啊!”


  洛雪夢聽著也是心裏一喜,道:“你今天放消息出去,醉生夢死樓每日隻接待頭二十名客人,而後麵的客人必須是出價最高的二十人才可以破格進入。”


  公孫柔柔雙眼放光,立馬拍著手應下了,屁股一顫一顫地就飛跑而去。


  洛雪夢笑著揉了揉問蘭的頭,問道:“今日的功課做了沒?”


  “展顏姐姐現在是我們的教書先生,我早就做完了!”問蘭驕傲地仰著頭。


  “那你去幫我去剪枝紅梅,可以嗎?”洛雪夢笑道,“我想在房裏多插一枝。”


  問蘭自是連連說著好,便蹦蹦跳跳而去。


  展顏一麵扶著洛雪夢,一麵看著問蘭遠去的背影,道:“你是想和我說些什麽嗎?”


  洛雪夢見展顏問得直接,便也不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說道:“我之前看了你的寫的那三個問題的答案,我並非想刺探你的隱私,隻是想說,如果你覺得心裏難受,可以讓我與你一起分擔。”


  因為心裏愛著一個人,卻無從說起,默默地在心裏熬著相思,才是世間最可悲的事情。


  洛雪夢吞下了最後一句話,未曾說出來。


  展顏倒也不意外,隻是淺淺笑道:“我寫完之後,就想著你會這樣來問我。我原本就等著你來問我的故事,但是我不能告訴你,那個蕭郎是誰。”


  洛雪夢微微一怔,展顏的話外之音,豈不是自己是認識那個人的?

  而自己所認識的人,無非就是局限在王府裏的人。


  難道,展顏愛上的,會是王府裏的……那個人嗎?

  洛雪夢的心不由得涼了一大截,隻有這樣,展顏才會無比的關注自己,了解自己在王府裏的一舉一動,也說得過去了。而且,即便三日前救自己的人的確是秦默冰,展顏也可以隨口胡謅,不讓自己知道。


  真的,一切如自己所想嗎?


  洛雪夢緩緩地踏著蓮步,心卻急促地狂跳著,展顏的柔聲細語,像是一條柔軟光滑的白綢,帶著洛雪夢,不禁隨風飄回了十多年前的那個雪日——


  普通的鄉下村莊,錯落有致地排開了十多間瓦房,偏偏有一間茅草屋,顯得格外顯眼。


  “孩啊,你多穿點,外麵很冷的……”


  茅草屋裏唯一的一張床上,躺著一位久病不愈的老嫗,床邊坐著一位年少英俊的少年,眼裏倔強的包著淚花,攥著老母親的手,來回揉搓著,想溫暖母親冰冷的身子。


  屋外一直在破窗下窺視的女子,握緊了手中的食盒,緊抿著嘴。


  女子一身綾羅綢緞,和周邊的一切格格不入。她似乎掙紮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屋內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少年忙起身端著盛著水的破瓦片,正欲為老嫗喝下,茅草屋的門卻突然被人推開了。女子站在門口,玲瓏精致的五官,是個標準的美人兒,展顏自小便是城中最美的女子。


  “那個髒,我這裏有專門……”


  “你來做什麽?”少年冷眉一扭,不耐煩地低吼道,“我們這裏什麽都是髒的,快別髒了你的裙裳,趕緊給我滾!”


  “孩兒……”老嫗在床上拍了拍少年的手背,幹咳著看著展顏,道,“你快回去吧……咳咳,要是,要是你爹發現了,會、會懲罰你的……咳咳……”


  “我們青梅竹馬,是有婚約在身的,我不會看著……”


  “閉嘴!”少年再次出聲打斷了展顏的話,站起身來,襤褸的衣裳頂多蔽體卻不能禦寒,“你是高高在上的富家小姐,我是落魄的清貧公子,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怎能高攀上你?我早就和你爹說過了,婚約就此作廢,隻要能給我們一千兩,我們從此後銷聲匿跡!”


  展顏瞠目結舌,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少年母親正顫抖著雙手,從懷裏摸出了一千兩的銀票,那白花花的銀票刺進了展顏的眸子裏,刺進了展顏的心裏。


  她不相信,自己從小迷戀的鄰家大哥哥,會為了區區一千兩,而毀了他們的海誓山盟。


  他曾經說過,會進京考取武狀元,娶她做武狀元夫人,生一堆胖小子。


  他還說過,一生一世隻愛自己一人,今生今世絕不另娶他人。


  他說過的話太多太多,他給予的希冀太多太多,他真的就為了一千兩而將所有的回憶和感情,所有的眼淚和笑容,都拋在了腦後了嗎?


  她不相信!


  “一千兩?就這一千兩,你就出賣了我們的愛情?”展顏聲淚俱下,哭得楚楚動人。


  少年依舊鐵著心,衝上前去拽著展顏手中的食盒狠狠扔了出去,又推著展顏跌倒在了自家門口,也不痛心,關上門,任憑展顏的哭聲有多麽痛苦,少年都不曾說過一句話,開過一次門。


  時光荏苒,少年母親病逝,少年便背著一把劍,融入了江湖,最終殺出一條血路,受到重用。而展顏的父親因貪汙腐敗被查處,家眷淪為宮妓,打發到了醉生夢死樓。


  二人同在一地,卻從不知曉。


  “如果他真的是為了那一千兩銀票,而選擇離開你,就不會甘願看著老母親在寒冬臘月天裏受凍挨餓,而不用那張銀票。”洛雪夢坐在花廳裏,手裏捧著暖爐,淡淡地說道,“他也是個有骨氣的。”


  展顏呷了一口熱茶,緩緩吐出了一串白氣,道:“可惜年少不知,以為眼前所見的,便是事實。如若不然,我與他,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後來,你又是怎麽知道,他就在帝都呢?”


  “他來過這裏,我見到了被成功的光環籠罩的他。”


  洛雪夢沉默不語,她從展顏的故事裏,絲毫聽不出關於那個少年的背景,或許是展顏為了不讓自己猜到而故意輕描淡寫了過去。但是,據洛雪夢所了解的,秦默冰本就出身貧寒,後來也是在江湖中闖出的地位,人生脈絡和故事中的這個男人,幾乎相同。


  莫非,真的是,秦默冰嗎?

  洛雪夢的心,又抽的一疼。


  “大娘為了留住客人,破例要我起舞。我還要再準備準備,就先回去了。”展顏起身,笑道。


  洛雪夢暫時強迫自己按下了心裏的疑惑,畢竟離開了秦默冰,她就要試著淡忘關於這個人的一切。


  故而,洛雪夢也不曾挽留展顏,隻說晚上會去前院捧場。


  夜穹拉開了帷幕,醉生夢死樓燈火通明,竟比白日裏還要璀璨耀眼。


  洛雪夢有意用麵紗遮住了自己的半壁臉頰,隻露出一對水靈的大眼睛在燈火下熠熠生輝。蜜合色的大朵簇錦團花芍藥紋錦長裙,是公孫柔柔為了感謝洛雪夢的幫助,特意從宮裁布莊裏新買的貨。裙擺寬鬆,腳步移動也方便,這是洛雪夢特別要求的。


  燈火迷離,店裏的客人果然都是錦衣華服,一看便知是人上人。


  洛雪夢從一樓後堂穿了進來,有意避開人群。看著眼前二樓廳閣正中間搭著的一個舞台,便停下了步子。若說是舞台,倒不如說是一麵點綴著輕盈紫色幔帳的大鼓。鼓聲周邊鑲嵌有琉璃瑪瑙,沿邊都是純金打造,映照著金碧輝煌的醉生夢死樓,更覺恍若宮殿。


  人群繁雜聲不斷,都是催促著展顏起舞。


  公孫柔柔笑臉遊走在客人之間,時而敬人一杯酒,時而捏一捏人的臉蛋,笑聲蓋過了一切。但聽二樓忽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鑼鼓聲,眾人的聲音便漸漸淡了下去,明媚的燭火也變得若隱若現,撩人心弦。


  紫紗翩躚,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杜衡香氣。


  燈火朦朧處,展顏青黛微挑,香唇微露皓齒一點,恰到好處的誘惑。她明眸迷離,慵懶地挽著長絲,好似一般夏日午眠之姿。身上一襲單薄的白紗從胸口往下包裹著她婀娜多姿的身段,每行走一步,便露出她晶瑩剔透的白皙大腿。腳踝上的銀鈴叮當響,忽然讓洛雪夢想到了,不知如今過得是否安好的木菀雲。


  展顏一步一響,細細碎碎的叮當聲,伴著她嬌嫩的手指劃過金線打造的琵琶,聲音帶著遠古的神秘,又不失富貴的高雅。


  她一麵彈著琵琶,一麵在鼓麵上做敦煌飛天舞,洛雪夢也不禁看得呆住了。


  她手臂旋轉,柳腰微傾,好似一葉隨風而落的綠葉,在空中緩緩盤旋墜落。若隱若現的淺笑掛在她的眼角,嫵媚風情中帶著清新脫俗的雅致,恍若是盛放在泥淖中的芙蕖,帶著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意味。


  突然間,琵琶音止,展顏腳尖重重踩響了鼓麵,鼓聲振奮人心。隻見鼓底的四個方向忽然飛竄而出四條白幔,掛在二樓的欄上。


  展顏單膝腳尖立於鼓麵之上,帶著展顏升入半空後,鼓麵忽然一聲炸裂,展顏玉足輕轉,腳尖蘸著鼓裏麵暗藏的顏料,飛快地在四條幔帳上留下了足跡的色彩。琵琶音又起,一曲功夫不到,四條白幔已繪成了四幅國色天香之圖,分別是芙蓉、牡丹、紅梅和清荷。


  場下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此起彼伏。


  展顏纖腰未轉,隻餘下一抹背影從空而下,最是那一眸回眸笑,便是千鍾情開,隻為她。


  “好!好!”公子王孫紛紛向台上擲去金銀首飾。


  展顏欠身行禮,不卑不亢地翩躚而下,可偏有一個醉酒的紈絝子弟,大喝一聲:“給爺跳一個脫衣舞啊!”


  頓時全場哄然大笑,都吵著鬧著不要展顏下台。


  公孫柔柔趕忙高聲勸道:“展姑娘今日一舞已是很累了,未曾過癮的客人大可明日再來……”


  “公子我今天就想看脫衣舞!”剛才那個公子忽然衣衫不整地衝了出來,嚷道,“現在!”


  “那就請小桃月姑娘來跳……”公孫柔柔趕忙打著圓場。


  可那人偏偏不依,嚷道:“公子我要看展顏跳!就隻要展顏跳……”


  “就是啊!青樓女子,何必清高?再來一舞,一千兩黃金,我們有的是!”


  “展顏!展顏!”


  場中一片喧鬧,早已不在公孫柔柔的掌控之中,展顏也是一臉鐵青,尷尬站在台上。


  “陛下,李大人在宮中有急事要報。”鐵命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對一旁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夏侯桀說道。


  夏侯桀玩著手中的扳指,狡黠地笑道:“那個姓李的,既然等了兩個時辰了,再繼續等下去又有何妨?朕正等著看好戲呢。”


  “不過就是一個花顏的宮妓,陛下若喜歡,大可選進宮去。”


  夏侯桀連連擺著手,目光緊緊地鎖定在一樓某個角落裏,頭戴麵紗的女子身上。


  自她從後堂走進來,夏侯桀便一眼就知道是自己要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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