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合家歡樂> 140、愛比生命長

140、愛比生命長

  夏侯媛對父親的回憶,是從六歲開始的。那天晚上,父親和母親吵架,她被吵醒後睡眼惺忪地從自己的臥室走了出來,迎麵飛來一隻茶杯,“啪”的一聲正打在她的額頭上,鮮血順著眼睛流下來。她自己還沒哭,母親就嚇得大哭起來。父親也慌了,愣了片刻,方才醒過來,慌忙抱起她往醫院跑。


  那年頭交通極不方便,醫院離家大約有十四五裏路程,天一片漆黑,腳下的小路隱隱約約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父親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在小路上飛奔,汗珠像下雨一樣灑落在時隱時現的崎嶇小道上。


  父親不停地呼喚著“媛媛,媛媛······”聲音溫柔而親切。她卻故意不理父親,身體軟綿綿地癱在他那溫暖的懷中。父親急得大叫:“媛媛,媛媛,你別嚇我啊!”她猛地用手攀住父親的脖子,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以後別再跟媽媽吵架了,好嗎?”


  父親笑了,接著又哭了,他哽咽著說:“媛媛,以後不許再嚇爸爸······”他的聲音顫顫巍巍,說完把她抱得更緊了。


  打那以後,父親果然再沒有和母親吵過架。


  那年她六歲,父親五十一歲。


  轉眼間又是好些年過去了,她已經進入了青春期,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課桌的抽屜裏常常有男孩子偷偷放進去的紙條。有一天,她匆匆地拿起書包上學,書包帶突然斷了,書本散落了一地,父親蹲在地上幫她撿書,一張紙條慢悠悠地從書裏掉出來,上麵寫著:“星期天一起去郊遊,我等你。”紙條的主人,是她一直暗戀的那個男生。


  父親把紙條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她臉紅心跳,低眉垂眼不敢看他。可父親什麽也沒說。隻是將紙條折疊好,重新夾在了書裏。


  星期天,她騎著自行車跑了十多公裏,到野外和那個男生約會。路上,天突然變了,頃刻之間,電閃雷鳴,暴雨如注。她冒著大雨趕到約好的地點時,那裏卻空無一人。她一個人站在暴雨光顧下的荒郊野外,滿腔的熱情被雨水一點一點地冷卻,失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她感到自己是多麽可憐,多麽無助。正在她十分絕望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十分熟悉和格外親切的聲音:“媛媛,別怕,爸爸來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對男同學動過心,她在心裏發誓,以後如果找男朋友,一定要找個像父親那樣高大俊偉、堅實可靠、讓人放心的男人。


  那年,夏侯媛十四歲,父親五十八歲。


  又是一年過去,夏侯媛考上了縣重點高中——鬆山一中。父親很高興,帶著她去參加麵試。考短跑時,因為事先沒有做好準備,她穿了一雙破舊的涼鞋,沒跑幾步,鞋子的後帶就斷了。猝不及防鞋子被遠遠地甩出了跑道,她看了看那隻鞋子,忽然覺得十分好笑,她站在跑道上傻笑不止。於是,她的體育得了零分,打分的老師說她,態度極不嚴肅。


  她再也笑不出聲來。要知道,體育成績不及格,文化課的分數再高,學校也不會錄取的。她眼淚汪汪地在人群中尋找父親,卻怎麽也找不到他。正在她萬分懊惱時,年老的父親卻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了,手裏拿著一雙嶄新的球鞋。他把鞋遞到她的手上,急切地說:“我去找老師說說,讓你再補考一次。”


  她坐在地上穿鞋,看到父親疾步穿過人群,十分費力地擠到老師麵前,彎著腰、低著頭,焦急地說著什麽,她隱約聽到了老師的嗬斥聲。那是八月底的一天,太陽炙熱如火,她在遠處默默地望著火熱的陽光下弓腰低頭的父親,想著他此時正滿臉堆笑,無比謙恭卑下地為她賠罪,心裏忽然一陣陣酸楚······

  父親的努力終於換來了她補考的資格,當他樂顛樂顛地跑過來告訴她時,她已經是淚流滿麵。


  下午補考,她以全年級第一的成績過關。


  媛媛那年十五歲,父親五十九歲。


  高二的暑假,她和同學一起去玩。路上她坐的那一輛車和另外一輛車相撞。父親趕到醫院時,她已經躺在手術室裏。手術後再見到父親時,她幾乎認不出來,父親的麵容變得十分蒼老和憔悴,眼角和嘴角都在劇烈地抖動,滿頭黑發全都白了,高大的身軀突然間就佝僂起來,一夜之間,父親一下子老了許多許多。


  醫生已經斷定,往後的日子她將在床上度過,父親沒敢把這個結果告訴她,自己卻在醫院的廁所裏抱著她的鞋嚎啕大哭。鐵骨錚錚的漢子,此刻完全像個無助的孩子。父親在她的床前守了三個月,給她翻身,喂她吃飯,背著她去三樓紮針、到四樓檢查、五樓理療,一步一步,亦步亦趨,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褲。


  又過了一段時間,父親發現她的腿上肌肉開始萎縮,他終於不顧醫生的勸告,執拗地要為她穿上鞋讓她下地,他說:“媛媛,咱們不能就這樣認命,你得站起來!”他慢慢地把她移到床邊,和母親一人扶住一隻胳膊,努力地要讓她站起來,可是她癱軟的雙腿根本就不聽使喚,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滴落下來,他們也累得氣喘籲籲。但是,父親卻堅持著不肯放棄,堅持的結果是他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也重重地倒在他的身上。她似乎就要絕望了,伏在他的身上歇斯底裏地痛哭起來。他長歎一聲,老淚縱橫。她繼續哭,他卻馬上擦幹渾濁的老淚,使盡平生之力,堅持著從地上站起來,扶起她,要她別哭,要她堅定信心。


  她的脾氣變得格外暴躁,隻因弟弟動了一下她的課本,她便不依不饒,掀翻桌子,順手操起一個啤酒瓶便往弟弟身上砸去。父親把弟弟擋在身後,啤酒瓶紮紮實實地砸在父親的胳膊上,鋒利的玻璃片劃破了他的胳膊,血一下子就流了出來。父親的手高高抬起,巴掌就要落在她的臉上。她閉上眼睛,歇斯底裏地喊:“打吧打吧,打死才好······我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他的巴掌並沒有落下,隻是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衝她怒吼道:“你還要鬧到什麽時候?你瞧你那點兒出息······”


  那天晚上她輾轉不眠,父親在窗外唉聲歎氣,把所有的愁緒都融進了長歎的氣息之中,氣氛悲涼、淒苦,她在父親的哀傷裏愧然落淚,她分明看到他那顆被辜負了的心在汩汩地向外流血。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對父親說:“爸爸,把那些課本拿給我吧。”父親看著她,眼角和嘴角的肌肉又劇烈地抖動一下,夾的菜掉到了桌子上。


  從此,每天午後,她堅持坐在椅子上看書,父親則在椅子前麵輕輕地給她按摩。他還去山上采來透骨消、破血丹、接骨皮等十多種中草藥,熬成濃濃的湯汁,在她的傷處不厭其煩地擦洗,一次又一次地為她熱敷。每隔一個小時,他又架著她在屋子裏來回走動,慢慢地她的腿腳有了力氣,又過了一段時間,她可以依靠拐杖獨自行動了,雖然走得不是很利索。


  他繼續為她擦洗,按摩,強行要求她棄杖行走。


  她一天天好起來,完全可以自由行動了。可是他,六十多歲的老人看上去已經有七十多歲了,滿臉皺紋,勾腰駝背,再也沒有了昔時那高大俊朗的身形。盡管如此,他卻開心地笑了,開心的笑容看起來讓她很開心。


  她又進學了,而且還是讀的原來那個班級,由於在病床上頑強地自學,她不但沒有掉課,而且仍然名列前茅,老師和同學都對她刮目相看。


  她還利用課餘時間寫一些東西寄出去。


  當她寫的第一篇東西在省報上發表出來以後,父親跑到地攤上,用盡身上所有的錢,賣光了當天所有的報紙,然後。彎腰駝背地、傻乎乎地站在十字路口,見人就發一份,並且重複著一句話:“今天的報紙上,有我女兒夏侯媛的文章,謝謝大家閱讀!”他遠遠地看著父親那佝僂的身軀和滿臉燦爛的笑容,淚水又一次模糊了雙眼。她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親愛的爸爸,女兒我沒有讓你失望。”


  那天,年老的父親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好菜。從女兒受傷後滴酒不沾的他第一次端起了酒杯,一杯又一杯地喝多了喝醉了,乘著醉意,他抓住她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媛媛,我的乖女兒,你是爸爸的驕傲,你不知道爸爸當初有多擔心你喲,你······”他趴在桌子上,像個頑皮的孩子似的,“嗚嗚嗚嗚”地哭了很久。


  她用手輕輕地撫過父親那滿頭的銀發,那每一絲銀發上都寫滿了一個父親的煎熬、掙紮、擔憂和嗬護。她的淚水潸然而下。


  為了讓女兒能上大學,他竟然做出了近乎霸道的決定,但回過頭來想一下,當初不那樣做還有更好的辦法嗎?顯然是沒有的。所以他同樣是為了女兒的幸福,為了女兒的明天,他不得不做出錯誤的決定。


  她出嫁的那天,按照當地的習俗,她應該是由父親抱上車的,可是她卻到處找不到父親。她很想跪在地上給父親磕個頭,認認真真地向他說一聲:“爸爸,女兒走了。”可是父親不給她這樣的機會。當接新人的車子從父親給她折光玉蘭的樹下經過時,她突然看見父親正在離光玉蘭樹不遠的大石頭旁邊蹲著,目光空洞地看著遠方,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接著又很快地抹了一下。像是在擦眼淚。車走得很快,她不斷地回頭看那個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越來與模糊的身影,淚水一滴一滴落在車上。


  後來,弟弟告訴她,他走後,父親一直躲在她的房間裏抽煙,好一陣子精神恍惚,把“文文”叫成“媛媛”。


  愛一個人,究竟能愛多久?有人說,我們能夠愛一個人比他的生命更長久,卻不可能比自己的生命更長久。我們愛的人死了,我們仍然能夠永遠愛他但是隻能愛到我們自己生命終結的時候。


  夏侯媛覺得,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有一種愛比他的生命更長久,哪怕是有一天他的生命已經終結,他的寵愛和心疼仍然會長久地伴我一生,這種愛就是世界上最深沉、最博大的父愛。


  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走好吧,我親愛的老爸!夏侯媛心裏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