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橫豎雙刀二俠(其三)
“哦?閣下何出此言?”鄧苦艾抬起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黑衣漢子。
黑衣漢子聳聳肩,笑道:“畢竟我是屬於知足常樂型的,就算是再倒黴,隻要喝兩杯酒,立馬就覺得很幸運了。”
話音未落,隻聽鄧苦艾淒淒艾艾地笑了起來,他的身體也隨著他的笑而輕輕顫動著,接著聲音忽而變大,接著戛然而止,說道:“可是……隻有活著的人才能享受人間美好……”
黑衣漢子悠然一笑,說道:“我想我還不會英年早逝。”
現場的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一股看不見的緊迫之氣隨著雨水的潮濕氣味彌漫開來。
鄧苦艾冷笑道:“人的命自從從娘胎裏誕生開始,就不再屬於自己了。若是一個人真的認為他的命隻屬於他自己掌控,那就真是蠢到無可救藥了……”
黑衣漢子笑道:“若是一個人活著連自己的命也掌控不了,那還為什麽要活著?”
鄧苦艾閉上眼睛,緩緩抬起鼻子,像是享受一般嗅著空氣裏的雨水氣味,還有那淡淡的血腥味,長長地從嘴裏吐出一口氣。
此前被他截殺的十數人早已經斷氣死絕,他們暗紅色的血流淌在水泊裏,被雨水衝淡。隻是那血腥味卻像是一段記憶一般印刻在了這條街道上,就算是過了很久,還能讓人聞到那隱匿其間的情緒的激蕩與低迷。
而之前那十來個被吳雪和蝶夢聯手所傷的人,正在消弭著生命的殘跡,沒有人願意死在這樣一個陰雨蒙蒙的夏日夜晚裏。他們拖著身體,向不知名的遠處爬著,像是十餘隻蠕動的蛆蟲。
吳雪已經不忍再看了。他雖然心生惻隱,可是有一把無形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就像是一尊年久仍堅的雕像,巍峨不動。他微微吸了一口氣,鼻子裏滿是雨水的潮濕氣味。
虯髯大漢看著那受傷的人,而是悲痛地蹙起眉頭,喟歎道:“生命和煙花一樣短暫,隻是大多數都遠不如煙花一般絢爛……”
鄧苦艾靜靜地用簷下的雨水衝刷著刀刃,他好像在等,等刀開始顫動,牽動著他同樣顫動的心。
“我一直在想……”鄧苦艾道,“什麽才能算是真正的美呢?”
聽他說了這麽一句跟當前緊迫的狀況毫不相幹的話,眾人都是有些錯愕,吳雪嘴角微微上揚,心想:“他倒是還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
可就在他有這個念頭的時候,忽而身旁濺起一道水幕,一個黑衣像是幽靈一般飛過而去,緊接著,就是一連串淒慘的哀嚎。
吳雪的笑僵在了臉上,他驚愕失色地朝後看去,隻見鄧苦艾揮起刀,幾道寒芒像是閃電一般乍現,那十餘人頓時沒了力氣,身體頹然地撲在了雨水裏。
胡一平頓時打了個哆嗦,心口憋著一股氣,他幾乎快要嘔吐。
黑衣漢子眼中也閃過一絲訝異,緊接著他微微歎了口氣,心想:“我一直都認為我自己是個擅殺無辜的惡人,沒想到還有人連傷者都不放過……”
吳雪的笑變成了最難看的一種笑,他心口冷不丁地顫動了一下,將眼光從後麵收回。
蝶夢微微頷首,側著臉瞥向身後,神情很是冷肅。
她已經明白了,這兩個人是兩個極端的瘋子,隻是天底下沒有適合他們的收容所。
隨之她心口也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來,可是她並沒有太過驚恐的感覺。恐懼的不是她,而是吳雪。
吳雪眉頭微微跳動著,他像是求助一般,一把抓住了蝶夢的手,蝶夢也反握住他的手指,她能感受到他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他的手很涼,像是一塊堅冰。
吳雪顫動著嘴唇,喃喃道:“這人是個瘋子……”他已經明白,有些人注定為殺戮而生。
蝶夢看著吳雪的臉,他原本就猶如雪一般白的臉,此刻變得更白了,毫無血色。
胡一平、黑衣漢子、吳雪和蝶夢幾人前後被龐中賢和鄧苦艾包圍,他們站在雨水衝刷的街道上,黑黢黢的一片,旁邊燈火的微光照不亮深沉的黑。胡一平的腿在劇烈顫抖著,幾乎快要站立不穩。黑衣漢子依舊是冷冰冰地看著鄧苦艾。吳雪長長細了口濕漉漉的空氣,在蝶夢耳旁說道:“無論他們有什麽打算,今晚都是不會善了的了……若是他對我們行凶,你找個機會逃跑吧……”
蝶夢也看向他,一雙妙目裏閃著異樣的微光,她唇角勾起,切聲道:“怎麽了,你害怕了?”
吳雪搖搖頭,喟歎道:“我隻是從來沒見過這麽暴戾無道的人……如果說刀劍是殺人的凶器的話,那麽他這個人本身就是一件最凶險的利器!”
最凶狠、最惡毒的向來不是沒有生命的刀劍,而是賦予它們生命的人。而鄧苦艾,本身就是一件利器,一件不需要打磨便鋒利無比的凶器。
鄧苦的聲音在雨聲中飄蕩著,“直到後來我發現,原來美和這世間所有的事物一樣,都是那麽短暫。唯一能曆久彌新的,唯有刻在骨子裏的情感,情感不會騙人。我們都隻是死亡的殘影,一個個彌留在世間的幽靈……”
他空洞的眼神裏竟然閃過一瞬間的悲哀,無以複加,難以遏製的悲哀。
“美是一種最強烈的情緒……而非這世人所認為的,那些淺薄的表象……他們隻是曆史的沙礫、浮世的殘影……至少在最後一刻……他們很美……”
鄧苦艾陶醉地看著手中的刀,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他在竭力遏製著心中那最強烈的情緒。
眾人一直冷眼旁觀著,這時候,一直沉默的龐中賢啐了一口,抱怨道:“你他娘姥姥的,別跟老子宣揚你自己獨特的美學,老子不像你這麽變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幹脆利落,就像是殺豬一樣,豬沒有機會抱怨,老子殺的也很輕鬆,兩全其美!”
“瘋子……瘋子!!!”胡一平頓時吐了出來,他連將胃裏的酸水全部吐了出來,仍舊在幹嘔著。“我的個親娘老天爺啊,我究竟做了什麽錯事,非要讓我遇到這兩個瘋子?!”
一時間,他的腦海裏閃回了從小到大的一切經曆,近年來做的惡事,從前年少輕狂的卑劣,甚至是小時候捉毛毛蟲嚇唬女孩子的醜事也回想了起來。
“七十二路牛鬼蛇神,請你們一定要保佑庇福於我!我此前從來未真的信過你們,現在我信了!諸位魔神若是真的存在,請你們降下天雷,誅殺此兩個惡賊!”
胡一平嘴裏咕叨著,跪在地上,閉著雙眼,兩隻手在胸前比劃著奇怪的動作。
在場的,好像唯有蝶夢沒有察覺到死亡的逼近,她好笑地看著胡一平,問吳雪道:“雪容,你快看,那個家夥正在胸口畫著什麽,他這是在幹什麽?”
吳雪長長歎了口氣,若是在平常,也許吳雪也會露出會心一笑,揶揄一番胡一平,但是此刻他卻對他抱有深刻的理解。
“他在祝禱……”吳雪沉聲道。
蝶夢笑道:“祝禱?”
“那是源自大海最西邊的一個國度的神秘信仰……”吳雪此刻回想起了此前跟遊天星說起過關於魔鬼教的起源和在中原的發展。
蝶夢點點頭,單純無邪地笑道:“是不是就像我們信仰神佛一樣?”
吳雪點點頭,幽幽道:“是的……”
說完,蝶夢就笑了起來,那咯咯的嬌笑聲糯糯的,就像是一塊紅豆膏一樣甜膩。
隻是,現在在場的人無心去品賞一個少女單純的笑聲。
“什麽嘛,我還以為那家夥在比劃著某一門派奇怪的武功呢,原來是在求神佛庇佑……”蝶夢笑盈盈地說道。
她的聲音彌漫在這條空寂的暗店街上(《暗店街》,帕特裏克·莫迪亞諾作品),就像從某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眾人為之側耳,卻又難辨其根源,令人恍惚。
在場的人都很難像她一樣,能開懷的笑了。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著一層死亡的陰影。
龐中賢一臉不耐煩地看著街對麵的鄧苦艾,而鄧苦艾卻正臉帶笑意地聽著他們的話語聲和街麵上的雨聲,眼睛看著在場每一個人的動作,就好像是要銘記某一時刻一樣,美妙又令人費解。
龐中賢啐了一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嘟囔道:“老兄,你就別嚇唬他們了行麽?我們又跟他們無冤無仇,你何必裝神弄鬼?”
鄧苦艾變了臉色,指著龐中賢大聲叫罵道:“你這不識好歹的豬頭!我怎麽會跟你這樣的醃臢潑才結為兄弟的?你從來都不明白什麽叫做美!”
龐中賢撇撇嘴,哂笑道:“你這矮小的醜漢子,正像是那三寸釘穀樹皮的倒黴漢子!”
鄧苦艾頓時跳起來罵道:“你這母猴子都不青睞的大馬猴,孤獨到死吧!”
龐中賢哈哈大笑,說道:“可惜,我還有你這個兄弟。”
“放屁!誰跟你是兄弟?”鄧苦艾在街對麵叫罵道。
正在看著此頁的人,此刻就跟吳雪他們一樣,古怪地看著這兩個人的獨特表演,臉上的神情隨著劇情的變化而陰晴不定,心想:“什麽猴皮玩意兒?這兩人到底是鬧得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