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張清秋的自省
人沉浸在一個身份里久了,無論過去多久都很難將過去的印記徹底根除。縱然是身為名震江湖的少年丹師,張清秋依舊困頓於過去的深宮疊闈之中。那個在高牆內的少年,沉悶又狂躁,極其自負又極其痛苦,是個極其陰鬱又且極其冷酷的人。
遊走在江湖之上,張清秋也還是被過去所困擾,無法完全擺脫過去對他造成的影響。他情緒極其不穩定,時而驕狂暴戾,時而安靜細膩,人們天差地別的兩種性格在他身上顯得愈發分裂,宛若天塹阻隔,無法融合統一。
張清秋沒什麼後悔的事情,時至今日也未曾後悔,但他唯一後悔的事就是差一點把那個唯一能陪伴他一起被權位囚禁的人殺了。
不知何時起,他的心愈發兇狠,不光是對於敵人,哪怕是潛在的威脅也會被他斬盡殺絕。這樣的情況也在他突然繼承大統之後愈演愈烈,他變得更加多疑,更加無情,靠著鐵腕手段硬撐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帝國。
對於夏國,落敗凋敝是遲早的且可以預料的,無論是夏國,還是關外諸多國家,都多多少少陷入了各自不同又極為類似的困境。它們亟待改變,但歷史的車輪從來都很沉重,以至於連轉個彎都是極其緩慢的過程。
而在這樣的漫長過程中,造就了無數悲劇式的人物。他們或名震一時,或者藉藉無聞;或沉淪,或癲狂;或者偶然覺醒,但瞬間湮滅;或者他們自始至終未蘇醒過。他們無畏地掙扎,痛苦地反抗,跟看不見的敵人做鬥爭,跟亘古不變的鐵律博弈,直至失敗。歷史從來都不是投機倒把之流口中的成王敗寇那麼簡單。
當人們在為任何不合理做合理的辯護時,就是這個世界格局逐漸趨於固化之時。
或許這些歷史中的好漢們會突然發現,原來無論怎麼奮起反抗,但最終都還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打轉,跟一個名叫自我的敵人對決。而不該是他敵人的敵人全部成為了他的敵人,莫名其妙的困境將他囚禁,原本可以成為他朋友的人,全部被刻意分化成了宿敵,被描摹成了要打倒的人。
於是,他失敗了。他一輩子也不可能有所改變。因為他開始懷疑,開始為自己的情緒打抱不平。直到他有一天忽然明白,當所有人都只在乎自己內心的想法時,那些人就再也沒有敵人,便可以高枕無憂,繼續用他們那些空泛的大道理繼續給這個從來都不缺乏大道理而是缺乏實幹家的世界雪上加霜。
喜歡講道理的人不會改變世界,閉門造車的實幹家也只是錦上添花,唯有掌握真理的實幹家才能改變世界。
張清秋循著這條道路繼續深入思考下去,但是他忽然不敢再想。因為他忽然發現,他的敵人竟然是五派八脈,他的家人,包括他自己。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心,料峭秋寒催酒醒,他醒了,但是又沉淪了。他無法面對這樣的現實,並且畏懼於自己這般超前的思想,對此深深感到恐懼。
張清秋厭惡起了自己的父親,厭惡他的權威。他也厭惡起了大哥,因為他是父親座下忠實的擁躉。但對於自己的姐姐,他的感情著實複雜。他對於長孫珏更多的是憐憫,而不是愛戴。他知道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儘管她曾經提出了與己類似的看法,但她也面臨了跟自己一樣的困境,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和寄託希望。
他反對自己,還是反對家人?張清秋感覺耳目閉塞,深陷於超越時空的泥淖里,為此惶恐不安、鬱鬱寡歡、冷漠寂靜、默默消亡。
但他只明白一點,像父親晚年那種不顧一切為夏國上下求索的計策,實則是加速了大夏的滅亡。虛假的美好,短暫的繁榮只會讓人們沉淪於大夢,最終成為一個一個美麗的肥皂泡。父親的奮力一搏,只會教平民百姓更加難活,反而教五派八脈更加猖狂無忌。
早在少年時遊走江湖,張清秋就對五派八脈極為反感,以至於他想借著劍神葉霜的手來羞辱一番正一門。奈何他們過於奸滑,教他們吃了閉門羹,不留一絲接觸的機會。
可接觸了又能如何?無非是通過一番精神勝利法,來安慰自己無法達成的心愿罷了。
張清秋自知不可能打敗正一門這個龐然大物,也不可能打敗其他壓在夏國人民頭上的大山。若是憑藉武功,他自然是敵不過擁有無數高人的正一門,但那時候起,他心中就有了執念––––
必須把五派八脈這個盤亘在人們頭上的大山從夏國大地根除。
而張清秋之所以對劍神葉霜一見如故,也有同病相憐的緣故。關於劍神的傳說,張清秋也是有所耳聞,並深知他始終為害死了明南薰而自責。
這風雨飄搖的江湖每一天都有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離奇死亡,明南薰也只是其中一個受害者而已,害死她的並不是曾經膽小懦弱的葉霜。
可縱然是超凡脫俗的張清秋,也還是為他二人這段感情而鬱鬱寡歡。作為劍神傳說的忠實聽眾,他覺得這天底下沒有人比葉霜和明南薰他二人更合得來的佳偶。就算是超然如他,也不禁暗暗艷羨,暗暗潸然。
奈何,南薰早逝,寒霜遍空。沒了春日的那一縷熏香,霜葉的時節便開始灰暗起來。成為劍神,或許並不是輝煌與榮耀的象徵,而是無數痛苦編織而成的牢籠。
葉霜似乎發覺了什麼,又或許是突然醒悟,他終於從自我的囹圄超脫。而最令張清秋感到驚喜的故事,始終是那個「劍神一笑,紅葉飄搖」。
是的,張清秋最喜歡聽說書先生講述關於劍神葉霜一人挑了紅葉派的神話故事。這段故事雖然被人添油加醋地演繹了一番,但依舊深深令張清秋著迷。
在戲台下,看著還活著卻很神秘的人的故事,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