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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傅岱青的婚禮如期舉行,沒有任何意外。


  許唐成先前並不知曉這場婚禮的具體時間,但某天晚上回來宿舍,聽到成絮在和家人通電話。


  “我實在回不去啊,後天就出發了。”


  一隻手在電腦的觸控板上停住,半晌,點開一個視頻,無聲播放。許唐成朝那個方向掃了一眼,不出意外,依然是一門公開課。


  這是兩個月來的第五門。


  目光移向書架,那裏整齊地碼著兩排書,其中一半同樣是新增於這兩個月,書架的一端盡頭放著一盆多肉,長勢並不討喜,甚至能看出幾分孱弱,是前一陣子成絮跑去花鳥市場買回來的。


  似乎,成絮將這兩個月過得繁忙充實。


  到電話結束,視頻已經播了三分之一,成絮在最後輕輕笑了一聲,說:“那你多帶一個紅包吧,就說是我給的。”


  依然是輕聲細語。


  很快,響在屋子裏的變成了一陣語速極快的美式英語,電話已經被掛斷。


  宿舍的地板上攤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差了四分之一沒有裝好。許唐成的目光落在其上,晾了片刻,越發真實地感覺到,成絮是真的要離開了。


  易轍在這陣子一直在學校忙著寫畢業論文,而許唐成要在五月份到日本進行一次短期學術交流,需要和團隊的人一起提前做些準備,所以大部分時間也都留在學校。加上擔心成絮的心情,許唐成刻意將自己留在宿舍的時間延長了一些。盡管朝夕相處,但關於成絮的這個消息,許唐成竟還是從易轍口中得知的。


  “跨介質通信?”許唐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嗯,”易轍點點頭,肯定,“我同學說的,他現在和成絮一個實驗室。”


  在A大,保研的學生可以在大四下半學期選修部分研究生的專業課,並且已經可以進入實驗室,提前學習。


  “他說鄧老師之前就想讓成絮跟著他做這個課題,但是成絮好像怕試驗的時候要上船,沒答應。”嘈雜的食堂內,易轍擰開一瓶水,放到許唐成的麵前,補充說,“這次是成絮主動去找的鄧老師。”


  成絮不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但這次的決定,卻沒有跟任何人商量。


  那天晚上回去,許唐成向成絮詢問原因,問他知不知道這是個長期項目,去做了,就一定會影響他畢業的時間,並且研究這種水下通信,是不可能不出海的。


  成絮點點頭,說自己知道。


  “你……”許唐成突然語塞,不知道說什麽好。白天聽到這個消息之後,他的第一反應是震驚,之後,除了心疼,其實還有一些生氣的感覺。他能理解成絮是想要逃避,可他卻覺得,再怎麽傷心,也不該因為感情的事情打亂自己的人生規劃,用自己的未來去換暫時的平靜。


  “我也知道這樣有點衝動,可是……”成絮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卻燙得無法入口,他無意識地握了杯子一下,又很快閃開,將手攥成了拳,“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隻說了這樣一句,便低著頭不再言語。許唐成靠著書桌立了很久,依然覺得這樣不值得。但成絮沉默的堅持卻像是在告訴他,這樣的方式是合理的,一段感情殘餘的情緒,是可以和一兩年的寶貴時間劃等號的。


  成絮離開的當天,許唐成將他送到了機場。他在後方等待成絮辦理托運,看到在他彎腰拎起行李箱時,一邊肩膀上的書包帶忽然滑落。或許是有些慌亂,也或許是因為行李箱太沉,成絮的身子向前晃了晃。他用手撐住服務台,堪堪穩住,又用一隻手扶起了那條滑落的書包帶。


  來時怕堵車,他們出發得很早,還算暢通的路況給他們餘出了很長的等待時間,許唐成想要陪成絮坐一會兒,成絮卻堅持讓他先回去。知道他是不想占用自己太久的時間,許唐成沒再堅持,隻看了看時間,叮囑他進去之後記得吃暈車藥。


  “嗯。”成絮推了推眼鏡,又聳肩,顛了顛那個大大的書包。


  “上船的話,你先試試,要實在不行也別不好意思跟老師說,你要是上去幾天吐幾天也沒辦法工作。”


  “嗯,我知道。”成絮朝他笑笑,後退兩步,揮手,“你快點回去吧。”


  首都機場的人一如既往的多,也不知為什麽,總有那麽多人為了不同的目的踏上萬尺的高空。成絮排進了曲曲折折的隊伍,好一會兒,又轉頭,朝許唐成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見他還沒走,第二次朝他揮手。


  他隻做了短暫的停頓便又轉回了身子,許唐成卻因這似曾相識的畫麵而有些怔愣——小時候他送許唐蹊去學校,許唐蹊也是這樣,會在已經和他說再見之後又轉頭看他,還不敢看時間長了,最多兩秒鍾。無論多不舍得,也會在兩秒鍾之後拽著書包走進校門。


  成絮經常能讓許唐成想起唐蹊,因為他們兩個人身上都有一股很乖的勁。不過,許唐蹊其實生性是頑皮的,但因為身體不好,很多時候不得不乖乖聽話。可成絮卻好像是生來就沒有任何脾氣,也從來不知道任性是什麽。


  許唐成認真回想了一下,相識多年,竟然真的從來沒見過成絮生氣,即便因為什麽事不高興了,也都是自己悶一會兒,不會向任何人表露半分。


  “他進去了?”


  背後忽然響起說話聲,許唐成被嚇了一跳。轉身,看到了立在身旁的鄭以坤--亂糟糟的頭發,遍布褶痕的衣服,以及滿身的殘餘酒氣,都彰顯著一場宿醉。他的手上拎了個透明的便利店袋子,許唐成略略一瞥,看到一包綠箭口香糖,一盒藥,還有一小瓶礦泉水。


  沒答他,許唐成隻朝前方抬了抬下巴,作為示意。


  成絮已經拐進隊伍的第三層,不高的個子被虛虛遮住,隻能在行人的縫隙間看到一顆微微低著腦袋。隊伍在緩慢地向前行進,成絮忽然抬起一條腿,揉了揉小腿的位置。


  看來剛剛是被行李箱磕到了。許唐成這樣想著,身旁的鄭以坤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


  隊伍裏的人聽到一聲喚,猛然轉頭朝這邊看,鄭以坤向他招了招手,成絮在微愣後轉身,開始逆著人流向外走。他的肩膀提著,上半身盡量縮成一小團,嘴巴也在不停地動,大概是在和排隊的人說“對不起”、“借過”之類的話。


  許唐成沒有上前,而是靠到了一根柱子後等著。


  大約過了十分鍾,鄭以坤回來,手上已經沒了袋子,但那瓶水還在,並且少了一小半。


  “唐成哥,我坐你車回去?”鄭以坤的神色依舊是許唐成熟悉的那般,他抓了抓頭發,說,“昨晚喝多了,剛剛讓朋友把扔這來的。”


  兩個人往停車場走,鄭以坤一路上都在揉著太陽穴的位置。到了車上,他蹙眉問許唐成:“哥,你帶煙了沒?”


  許唐成摸出一包煙,扔給他。鄭以坤又說:“打火機。”


  擠牙膏似地討到了這兩樣東西,鄭以坤將車窗完全落下來,點了煙。


  “他做這個,要經常待在船上嗎?”


  煙燒過一半,鄭以坤這樣問。


  “不太清楚。”說完,許唐成看到了鄭以坤臉上明顯增多的煩躁感。


  “啊……”鄭以坤拉著長音,調子到最後拐了幾個彎,接道,“心疼啊。”


  毫不客氣地說,鄭以坤是許唐成接觸到的人裏最具無賴氣質的一個。但他的這種無賴並不全是貶義,隻是時常會給許唐成一個感覺,他一不說真話,二不交真心,類似於一麵畫著五顏六**案的單向玻璃,他能一眼看懂別人的想法,但別人不要妄想看懂他的。就像他現在叼著一截煙,仰頭靠在座位上長歎著“心疼”,麵上卻依然在不正經地笑。這句心疼在許唐成聽來似乎也有真心實意的成分在,但怎麽體會,又都覺得這兩個字被他說得過於輕飄,不用風吹都能散。


  許唐成對於鄭以坤這類人抱了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他沒問過鄭以坤des那一晚的事情,因為問也問不出什麽真心話。而且他知道,即便鄭以坤看出了什麽,也不會向他詢問任何,所以他可以故意不給他打火機,不對冷淡的態度做任何掩飾。


  這便是人與人之間微妙的牽製。


  電話鈴突然響起,打斷了許唐成的思緒。他摁開外放接通,易轍在那端叫了他一聲。


  這一聲,結束了許唐成從昨晚開始的那陣空落落的感覺。


  但電話裏的易轍聽上去卻是微微惱著的,他說剛剛接到他爸的電話,讓他明天到機場去接朋友的女兒,就是幾年前他去上海,一直要他陪著逛街的那個。


  未待許唐成寬慰什麽,一旁的鄭以坤已經咧了咧嘴角,笑得很不屑:“哎喲,美男計啊……”


  許唐成在三天後離開北京,去到日本,而在前一天,易轍已經獨自來過機場,接了那個女孩。他們似乎在這一周和機場結下了不解之緣,許唐成的車上多出了很多張過橋費的票據。事後想來,這一周像是一道分水嶺,突然頻繁的分離,錯誤卻無奈的重聚,好像都將他們原本妥善安放在那間出租屋內的情感拉入了現實的河流中。


  河流中的人於他們的愛情而言,是陌生人,於他們的生活而言,卻是身邊人。


  下午一點鍾,許唐成抵達羽田空港,北京時間兩點十分,正在幫那個女孩處理一起追尾事故糾紛的易轍收到了消息--“平安到達。”


  派出所被幾個人吵得亂糟糟的,易轍後退兩步,避開激動的人群,在較為安靜的地方認真給許唐成回消息。隻是還沒按下發送,那個女孩就大聲叫著他的名字讓他去辦手續,以很明顯的頤指氣使的語氣。


  易轍幾乎立時就想頂回去,但礙於父親事先的再三叮囑,他還是強壓下心頭的火氣,在發出短信後走了過去。


  許唐成一行人的行程排得很滿,從第二天一早開始,聽報告、做報告、參加會議、會議聚餐、討論……直到離開日本前兩天,才終於有了可供自主展開的時間,到訪淺草寺、東京塔。


  回到酒店,一幫年輕人還不願意睡,嚷著要打牌。於是幾個人湊了一圈,有些不參與的也留在房間裏看熱鬧。一個女生拿出電腦,說既然見到東京塔了,不如放一部電視劇看。


  “東京塔?”許唐成本來已經起身要離開,開門時聽到這話,便停下,回頭多問了一句。


  女生的眼中露出驚喜,問他:“你看過?”


  許唐成卻搖搖頭:“隻看過一集。”


  “為什麽?”有些奇怪,女生追問,“不好看嗎?這部劇口碑挺好的啊。”


  “好看,我隻是……”將手放在門的扶手上,仔細措辭過後,許唐成說,“不太習慣看探討情感的片子。”


  更確切地說,他並不習慣看關於親情的作品。從出生開始,這類情感就始終穩固地存在於他的身體中,家人從不吝惜給與他全部的愛,他亦是如此。影視佳作中通常不乏能夠引起共鳴的橋段,他很難躲過。而曾經被戳中淚點,眼紅過後,他又覺得,好像沒有必要以這種方式來體會親人的好。畢竟,他是始終明白並記著的。


  離開熱鬧的房間,趁著那位臨時的室友還沒回來,許唐成趕緊打開電腦,給易轍撥了視頻通話。


  原本以為易轍會在學校,卻沒想畫麵中,他卻是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坐在沙發上。


  “你自己在?”易轍試探地問。


  “嗯,他們在玩。”


  視頻裏的人聽了,立刻站起身來。畫麵晃動了兩下,顯示出一塊許唐成沒見過的地毯。


  “你又買了地毯?”許唐成立即驚訝地問。


  “對啊,”易轍搬著筆記本拍著地毯,還伸出一隻在上麵腳踩了踩,“我跟你說,這塊特別舒服,比之前那塊還舒服一百倍。”


  所以說,易轍的語文是真的差。“一百倍”這種形容詞,許唐成小學就已經沒在用了。


  想想曾經在家裏幾日遊的那一堆地毯,許唐成簡直要給他跪下:“可是你之前那塊才買了半個月,你又扔了啊?”


  “沒扔,”易轍向他展示完,把鏡頭重新轉回來,用一副早就料到的樣子朝他笑,“就怕你說我,我給擱臥室了。”


  許唐成歎了口氣,最終說:“別在臥室放地毯了吧,吸灰。”


  “那放哪?


  還真的沒什麽地方放……


  “算了,”許唐成半是無奈半是愁,但還是在笑, “先放著吧,我回去看看。”


  他提到回去,易轍馬上變得更加精神。


  “我今天發現了一家特別好吃的烤魚店,感覺你肯定喜歡。從機場回來正好順路,到時候帶你去。”


  “好,”許唐成點點頭,又問,“你今天去吃的?跟那個姑娘?”


  “沒跟她,我都躲了她兩天了。”易轍提起這個茬就煩,“你說她在北京明明一堆朋友,我爸幹嗎非讓我陪她,是多大的生意啊要這麽討好人家。”


  “這估計多少也有那姑娘的意思吧,”想起鄭以坤的那句美男計,許唐成雖也有些替易轍打抱不平,但還是忍不住開玩笑說,“你魅力比較大。”


  易轍聽了,像是怔了怔,而後立馬笑了,非常肯定地說:“你在誇我。”


  許唐成沒想到他會將玩笑話作此正兒八經的理解,一時間被他堵住,空空張了張嘴。


  他沒來得及接話,易轍也沒來得及再說話,兩個人就這樣隔著兩扇屏幕,隔著遙遙的距離互相看了幾秒。


  再然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五月的風非常舒服,電腦裏傳出的笑聲像這風一樣。許唐成坐在窗邊,突然很想立刻回到那間屋子,踩一踩新買的地毯是否真的如易轍說得那樣。


  像是心有靈犀,易轍忽小聲說:“好想你啊。”


  白天時,同行的女生給了許唐成一塊當地產的巧克力,非常甜。而這一瞬間,許唐成覺得就像是那塊巧克力揮著小翅膀落入了心底,紅著臉被那裏的溫度融化。他抿唇看著屏幕,半晌,輕輕點頭。


  “嗯。”


  “光‘嗯’啊……”嘟囔了一句,易轍忽然動了動身子,調整了坐姿。等到畫麵重新穩定下來,許唐成聽到他問:“你呢?”


  “嘀”的一聲響,房間的門被打開。許唐成一愣,回頭,看到室友進了屋。


  “他們買了酒來,你不去喝點?”室友一邊走一邊同他說話,見他舉著手機,問,“視頻?”


  許唐成點了點頭。


  和易轍的對話自然朝著無關緊要的方向發展,有人在不方便,他們便在幾句之後很快掛斷,改用文字消息交流。


  睡覺前道了晚安,許唐成才又想起那個被打斷的問題。他手裏轉著手機,突然想,若是剛剛室友沒有回來,他會說什麽。


  這樣一想,他才發現自己好像從沒對易轍說過什麽想念之類的話。


  易轍已經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但想到許唐成後天便要回來,整個人都有些興奮。翻來覆去沒睡著,他思考片刻,開燈,將臥室那塊地毯卷了起來。又蹲下看了看,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麽,總覺得地麵上有一層土。索性到衛生間涮了拖把,大半夜的,開始擦地。


  擦完了,心裏舒服了,才又重新回到床上。本來拿過手機是想看看時間,卻發現有一條來自於許唐成的QQ消息。


  易轍點開,看到許唐成說:“很想你。”


  兩天後,許唐成回到北京。


  或許是這些天睡得不好、身體狀態變差的緣故,飛機降落時他很暈,直到滑行結束,那陣惡心的感覺也沒過去。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所以在人們紛紛起身拿行李、向外走時,許唐成沒急著動,而是靜靜地坐在那裏緩解身體的不適。


  已經有人在打電話報平安,許唐成想著也要趕緊給周慧和易轍打個電話。剛起身,忽然聽見坐在後座的女生驚呼了一聲:“於桉學長被打了?”


  “啊?”立即,有同樣在等待的同學詢問,“什麽情況?被誰打了?”


  許唐成也朝後方看了看,那個女生正飛速點著手機,像是在回消息。


  “一個大四的。”


  “大四的?誰?為啥?”


  不解情況,仍有人在追問。那個女生卻說:“我也不知道,等一下,我正在問。”


  機上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許唐成皺了皺眉,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一邊站到過道,抬手拿了自己的書包。從書包裏把手機掏出來,開了機,卻意外地發現,他在出發前給易轍發的消息,直到現在都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在他疑惑的時間裏,手機震了震,許唐成忙去看。


  隻是兩條垃圾短信。


  “靠,這小子,”後麵的一個男生罵了一句,“在咱們實驗室打人?”


  許唐成就是在這時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剛才的暈機,來得沒防備,卻真真切切。他握緊了手機,回身,問那個女生:“叫什麽名字?”


  “啊?”


  “打人的,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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