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那晚回去時情形慘烈,成絮吐了一路。
從酒吧離開時,鄭以坤要背成絮去附近的酒店睡,許唐成不讓,要自己帶。一旁的成絮像是聽懂了他們正在商量的事情,開始不住地嚷嚷自己要回宿舍,而且要坐車回宿舍。他扒著車門不撒手,許唐成隻好將他弄上車,陪他坐在後座。
暈車的症狀不會隨著醉酒而改變,一路上,易轍不斷停車,成絮便躬著身被許唐成扶下去,吐完,再跌跌撞撞地回到車上。
開始時鄭以坤還沒說什麽,成絮蹲在那裏吐,他就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擰眉看著。但反複幾次,鄭以坤的麵色逾發難看,終是忍不下去,扯著成絮的胳膊要帶他走。
成絮完全不再似剛才那般黏他,他來拉,成絮就胡亂動作著,拚命甩開他的胳膊,往許唐成身後躲。鄭以坤定定地看著他躲閃的視線,好一會兒,掐了根煙遞到嘴邊叼著,不再說話。
快到學校的時候,成絮已經吐到再沒有東西可吐,隻剩下靠著許唐成的肩吸鼻子。
車窗大開,噪聲也劇增。成絮說了一句話,許唐成沒聽清,再去問,肩頭的人卻已經闔上眼睛。許唐成又問了兩聲,依然沒有得到回答,抬頭時卻與正朝後看的鄭以坤對上了視線。
因為剛才的事情,許唐成對於鄭以坤的態度到現在還是混亂的,他無法簡單地對鄭以坤做出好壞的評斷,所以此刻相視,他沒有移開視線,卻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表情。
倒是鄭以坤,朝他抬了抬嘴角,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誰也沒想到會在宿舍樓底下見到傅岱青。
成絮高度近視,大晚上的,沒戴眼鏡,卻是一眼辨認出了站在不遠處的那個人。不同於剛才,成絮沒哭沒鬧,在傅岱青疾步走向他的時間裏,就隻是怔怔地望著他,安靜地等待。
可許唐成一直攬著成絮,兩個人距離太近,所以他清楚地看到了成絮眼底逐漸清亮起的水跡。
“跑到哪去了?這麽晚才回來,”傅岱青的眉頭緊緊皺著,將話說得急促,“打你手機半天也沒人接,阿姨擔心壞了,一直在給我打電話。”
他說了這許多,成絮卻恍若未聞,仍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像個入定的老僧。
“成絮,”見他沒反應,傅岱青喚了一聲,歎氣,再次問,“為什麽這麽久都不接電話啊?”
“為什麽……”
成絮忽喃喃重複著他這句話,尾音虛無。
水跡攀出了眼底的囚籠,又將將在眼眶懸著,未落下。成絮也想不明白,不過是看著他走近而已,怎麽就會要哭出來。
傅岱青怔了怔,微彎了腰,放低身子看他。
淩晨。睡了的人還沒醒來,不真實的夢仍占據世界的主導。月亮的光暈還在,路燈不多,兩盞亮著,餘下的,除了忽明忽暗的煙頭火點,就再不剩什麽光芒在這黑漆中。
樓下站著五個人,影子一條長過一條。成絮低頭,卻隻看見一條影子彎著,剛好碰上了另一條。
“為什麽就結婚了啊……”
這一句話很弱很輕,散在夜色中,更像是囈語,卻已帶哽咽。那個“啊”字隻出來了半截,便被淚水卡在半路,大堵車一般,驟然改變了情緒的態勢。
“你們不是才,認識兩個月麽……”成絮抬起了一隻手,卻沒有落在傅岱青的身上,而是緊緊攥住了許唐成攔在他腰間的手臂,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撐著自己,“我和你認識二十年……我喜歡了你這麽多年……”
成絮向來內斂,點菜時尚且連一句喜歡都說不出口,遑論這樣的直白哭訴。可說了一句,後麵的話便像是再也擋不住。
“你給我買杯飲料我能高興好久,你誇我一句我也能高興好久…………高中畢業,班上的人隻有我報了北京的學校,因為你在北京……就算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知道我們沒有可能,我還是可以偷偷喜歡你。可是,可是你結婚了,有妻子了,我就不能這樣了,我連偷偷喜歡你都不行了……”
一段話,被成絮說得斷斷續續。懷中人那份無法克製的顫動被許唐成越來越清晰地感知,一點都不像曾經告訴他“沒事”時的樣子。而成絮每說一句,許唐成放在他腰上的手就不由地收緊一分,到了後來,他甚至想抱著成絮跟他說,我們不說了,我們回去睡覺。
他不知道成絮此刻是清醒占了大多數,還是依舊在徹底醉了的狀態,但他知道,若是前者,那這時的成絮必然已經到了崩潰的程度。在感情上寡言的人隻會在兩種情況下對著喜歡的人說喜歡,一種是太幸福,含了一顆太甜的糖,另一種是太絕望,在用這一句句喜歡生生剜著自己心。成絮說出了自己所有的喜歡、痛苦,便是根本不打算再麵對傅岱青,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斷了自己的後路。
來來回回,成絮還是問著那句話,為什麽就結婚了。傅岱青沉默了很久,才抬起手,一下下給成絮擦著臉上的眼淚。他的動作不可謂不溫柔,可許唐成卻很想拍掉他的手,問問他這是什麽意思。傅岱青說了一句許唐成早就預料的話,而在聽到這句“對不起”的同時,許唐成猛然覺出了一陣熟悉感。
在大腦中有想法前,身體已經先一步去尋那個人。
易轍就站在不遠處,他輕輕擰著眉,看這個方向。見許唐成看過來,立即微偏視線,動了動身子,像是在問他有什麽事。
許唐成忽然就對成絮的感受理解得更深了一些。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因為他記得曾經某段時間的易轍,記得當時自己心疼的心情。
他看著傅岱青,終於抱著成絮後退一步,讓傅岱青的手離開了成絮的臉。傅岱青頓了頓,看他,卻沒有再上前。
心裏涼了一半。許唐成低頭問成絮:“還要說嗎?”
成絮反應了一會兒,搖頭,再搖頭。
許唐成於是回身叫易轍,告訴他自己帶成絮回去睡覺。易轍應著,很快走過來,輕聲問:“你弄得了他嗎?要不要我送你們上去?”
許唐成搖搖頭,又看了看始終在背靠著車門抽煙鄭以坤。
“你送了鄭以坤就回家去吧,慢點開車。”|
他們離開的時候傅岱青沒攔,甚至沒有出聲,就隻在定原地,遙遙望著。關上樓道的大門,許唐成都像是在那一聲巨響中聽到了沉默帶來的絕望。
易轍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見手機沒有動靜,才叫著鄭以坤離開。傅岱青還沒走,鄭以坤掐了煙,摁著煙蒂在垃圾桶上轉了好幾個圈,到轉身前還在死盯著傅岱青看。
車內剩下易轍和鄭以坤兩個人,他們也沒什麽話說。直到抵達一個要轉彎的十字路口,易轍才問:“你回工體還是回家?”
鄭以坤抬手把襯衫的扣子又多鬆了一顆,說:“把我放家去,還是上次那。”
他又點了一支煙,一條胳膊架在窗框上,歪著腦袋靠著椅背。落下的窗戶都還沒升起來,車內被風狠灌,易轍這才注意到鄭以坤連外套都沒穿,大冬天的,一件襯衫被吹得完全貼在了身上。
他沒說話,按著按鈕將車窗升上去。鄭以坤卻說:“不用,我不冷。”
“我沒記錯的話,那個讓成絮哭成這樣的,是叫傅岱青吧。”
“不清楚。”易轍說。
鄭以坤卻不管他清不清楚,依舊癱在副駕駛位上自說自話。
“還是個自己創業的。”他吐了口煙氣,嗤笑著偏頭,“一個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人,他他娘的看不出來成絮的心思?會沒辦法絕了一個人的念想?我他媽還就不信了。”
他說到這,引得易轍愣了愣。趕上一個紅燈,整個路口就停了他們一輛車,空曠得很。易轍想了想,還是鬆開刹車前問:“你跟成絮,是在一起麽?”
“怎麽可能。”
鄭以坤這話說得不假思索,還伴了一聲笑,聽得易轍有點不舒服。他微微皺眉,看了一眼一旁的人,又問:“那你喜歡他嗎?”
“喜歡啊,”鄭以坤依舊答得很快,他在兩人之間撿了個空的礦泉水瓶,往裏彈著煙灰,“心眼好,又可愛,當然喜歡。”
饒是易轍,也聽出了這句“喜歡”有多隨意。
“會在一起麽?”
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問題。
這次,鄭以坤卻沒有立刻回答。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也不知是不是在思考。在一支煙滅了,易轍以為他不會給出答案的時候,他才說:“不考慮。”
深思熟慮比不假思索更複雜,也更容易貼近現實。這答案不讓人滿意,但於易轍而言卻不算意外,鄭以坤的前女友數不勝數,隻大家知道的就不知有多少。宿舍裏的人還提過一嘴,說鄭以坤交往的女友基本上集齊了學校的各個專業,再來一個計院的,就能徹底通關了。
“我這個人,想要的東西挺多的,”鄭以坤擼了把頭發,露出的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笑,“除了愛情。”
易轍看慣了他這副誰也不在乎的樣子,此刻卻還是覺得刺眼,也根本不想聽他說這些屁話。從看見他在對成絮下手開始,易轍的心裏他心裏就憋著一股火,怕成絮被他坑了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還是因為他知道許唐成一直都把成絮當弟弟在護著。
“而且成絮吧……”鄭以坤像是想了想形容詞,說話慢了兩拍,“太好太純了,我玩心大,跟他不是一路人。”
聽了這話,易轍更是火大,忍不住罵道:“那你他媽剛才那是幹嘛呢?”
“哎,我幹嘛了?”鄭以坤扭過頭來反問,“倆男的擼一下到底是多大的事啊?我怎麽以前沒發現你這麽磨磨唧唧。”
“磨磨唧唧個……”易轍現在都在克製自己盡量不罵髒話,此刻說到一半,愣是憋了回去,“你就混蛋吧你。”
“我混蛋我混蛋。”鄭以坤的語氣不正經又欠揍,說完,還嘴裏沒調子地唱“我混蛋”。
易轍不想理他,任他自己發瘋。可鄭以坤不知是被風吹壞了腦袋還是怎樣,過了一會兒忽然喃喃地說:“成絮……應該以前沒接過吻吧。”
“嗯?”易轍以為自己聽錯,一聲疑問。
“那今晚他跟那個男的……豈不是初吻?”看著窗外,若有所思完,鄭以坤接著說笑說,“早知道他這樣,我他媽應該早混蛋點啊,那……操!”
他話沒說完,一個急刹害得他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易轍看著他一個前栽,又被安全帶勒回去,木著臉說:“你到了。”
身子忽悠完,鄭以坤抬頭一看——到屁啊,這他媽還有一條街呢。
易轍這一招幼稚得不行,但意思很明顯,氣得鄭以坤都笑了出來。他也不跟易轍辯,解了安全帶,瞥一眼旁邊的人:“德行。”
轉手,利索地拉開車門下了車。
注視著他迎著寒風的背影,易轍發現這人的襯衫還是暗紫色,非常騷氣。
他沒急著走,而是等鄭以坤走了一截,才不緊不慢地發動了車子。他開得有些慢,接近鄭以坤時,看了眼後視鏡,確認路上沒人,再望一眼,也沒有流浪貓、流浪狗。
一個礦泉水瓶突然飛出了車窗,直向著紫色襯衫砸去。瓶子裏,還晃蕩著一根煙蒂,幾撮煙灰。
鄭以坤也是反應快,被砸了個正著還能伸手撈到瓶子。看都沒看,他立馬把瓶子甩向了正猛加速離開的白色汽車。
“你大爺的!”
連飛帶滾,礦泉水瓶出去了老遠,最後被一隻凍得通紅的手拾起,還帶了句“他媽的”。
易轍到家後給許唐成發了條消息,問許唐成成絮怎麽樣了。許唐成看了看乖乖躺在床上的成絮,回了一句,便出去打熱水。打水回來,拿了條幹淨的毛巾在溫水裏涮,易轍晚安的短信也發了過來。
成絮在這時叫了他一聲。
“唐成。”
許唐成走到成絮床邊,成絮沒睜眼,小聲說:“我眼睛疼。”
哭了一晚上,不疼才怪。
學校的床不低,許唐成回去把毛巾擰幹,讓成絮往床邊挪一點。成絮摟著被子聽話地蹭過來,許唐成細細一看,發現那兩隻眼睛腫得嚇人,周圍通紅一片。他用溫毛巾給成絮擦了擦臉,又翻開一折,反向疊過,輕輕敷到成絮的眼睛上。
“這樣好點了嗎?”
成絮點點頭,安安靜靜地躺著,沒再說話。過了幾分鍾,情緒平靜了一些,說話的聲音也不那麽異常了,他才讓許唐成給他拿來電話,說要給媽媽打個電話。
許唐成抿抿唇,給他拿來了手機,卻有些擔心他通話時的狀態。其實,他猜傅岱青應該已經不知編了個什麽理由向成絮的媽媽匯報過,成絮打不打,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但這話他沒和成絮說,或許,成絮也並不是沒有想到。
淩晨的時間,電話卻是隻響了一聲就被接了起來。室內安靜,許唐成能聽到那端急切的聲音。
“嗯,喝了一點酒,今天和實驗室的人聚餐來著,喝醉了,所以沒接到電話。”
許唐成依然用毛巾一下一下幫他擦著臉,聽到他慢慢說著寬心、道歉的話。一個空檔,媽媽說了一大段話。許唐成捕捉到一個名字,與此同時,成絮的眼睛裏又變得不大對勁。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攥著,說:“沒有……”
這兩個字暴露了他的哭腔,那端登時便有些急,一個勁地追問他怎麽了,到底出了什麽事。
成絮克製不住地抽泣了兩聲,用一隻手握住許唐成的手腕,紅著眼睛看著他,像是在求救。
“沒事……”
電話那端的人顯然不會信,又急促地逼問了幾句。
許唐成蓋著成絮的手,握住了電話,對成絮打口型:“我來說。”
“當初就不該讓你去北京的,你看你遇到什麽事我們都不知道,你家裏這邊,起碼我們能去看看你啊,你本來就年紀小,我們哪裏放心得了啊……”
成絮本來已經鬆了些手,可這話不知到底戳中了他心裏的哪一方,使得他咬著牙,緊緊攥著手機。原本壓抑的哽咽聲也瞬間轉變成了再真實不過的哭泣,交代了所有的情緒。
“真的沒事,”他在又是詢問又是焦急的聲音中開口,說得很委屈,像是一個走路時摔痛了,抱著父母脖子哭的小孩子,“就是老師交給的任務沒弄好,今天開例會的時候被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