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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流浪(三)

  葉雨的刀收回鞘時,兩個護衛已經倒在地上,他們的刀斷了,鼻子也被打扁了,肩上各挨了一刀。


  在以前,葉雨一定手起刀落收了兩人的命,他現在變了。


  變得柔軟,變得懂得為生命歎息,在他的獠牙之上,長出了慈悲。這也是兩個護衛此刻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正騎馬回槽的王員外看見這一幕時,嚇的從馬上摔了下來,他來不及上馬,隻能棄馬奪路狂奔。


  因為葉雨已經向他走來。


  王員外沒練過武,身形卻也還算矯健,跑的很快,這和他長期喜歡騎馬有關。


  葉雨雖練過武,怎奈身有疾病,沒跑幾步就氣喘籲籲,開始咳嗽。


  在這荒郊野外,葉雨整整跑了七八裏地才追上王員外。


  若不是他撿起一塊大石頭扔過去砸中王員外,興許還要多跑幾裏地才能追上他。


  王員外的後背被石頭砸中,吃痛踉蹌倒地,他跑不動了。


  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喝問道:“你是誰?”


  葉雨的回答很簡單:“殺你的人。”


  王員外變了臉色,他看得出葉雨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他腰間的刀看起來平平無奇,卻能感受到這把刀曾經殺過很多人。他更清楚自己是個有仇家的人。


  他馬上翻身跪倒在地,給葉雨磕了幾個響頭,磕的額頭都出血了,有強烈的求生。


  王員外說盡了這輩子從未說過的敬語,用虔誠而憐憫的口吻讓眼前的人繞自己一命。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狼狽,見葉雨半天沒有反應,嚇得大小便失禁,弄髒了他精致的雪青色馬服。


  他求著求著,開始流淚,開始痛哭,一開始葉雨還能聽清他嘴裏說的是什麽,什麽要多少錢給多少錢,隻要放自己一條生路,將來一定知恩圖報,後來就漸漸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麽,隻聽到他口齒不清的哭腔,眼淚和鼻涕交融的聲音。


  葉雨原本敬重不怕死的英雄,瞧不起這些貪生怕死的懦夫,他們懦弱,他們無能,他們渺小。


  可是小木走進了他的生命,使他懂得每個人都是三千大千世界裏的微塵,每個渺小的生命都有活下去的權利。


  也許是厭倦了,他發現自己從未傾聽過那些刀下亡魂臨死前的悲憫。


  現在,他的心已被某種力量變得多情。


  他讓跪在地上全身瑟瑟發抖的王員外站起來,拿出隨身攜帶的繩子把王員外結結實實的綁了起來。像牽著一條狗一樣,向野外的無人區走去。


  他們走了很久,才遇到那間荒廢的柴屋,他們就在這裏度過了五天。


  一開始,王員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不僅僅因為自己被老老實實的捆在柱子上,更因為害怕葉雨隨時會殺了他,後來葉雨明確的告訴他,自己決定放他一條生路,隻要他老實一些,乖一些。


  於是王員外漸漸的不再害怕,趁每天早上葉雨拿掉塞在自己嘴裏麻布喂他吃幹糧的功夫,向葉雨套話。


  問他是誰指示,花了多少銀子,目的是什麽。


  葉雨當然不會回答,比起出賣李公子,他更在乎能否見到青樓裏的木姑娘。


  所以葉雨一個字都不願多說,喂完吃的,就把稻草重新塞回王員外的嘴巴。


  葉雨曾問過他認識不認識青樓裏的木姑娘,得到否定的答案後,葉雨就再也不想聽到王員外說話,一個字也不願聽。


  王員外沒有反抗,很老實,很乖,他覺得能撿回一條命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賜,能繼續活在世上享受榮華富貴比什麽都重要。


  他決定回去後一定要去廟裏燒香還願,開倉放糧,積善積德。


  王員外消失的幾天,王府派出全部人手在城內尋找,甚至端茶送水的丫鬟都派出去了。


  第一天他們就找到了馬場,可是醒來的馬夫小斯和兩個護衛除了說自己被一個黑影打暈以外,什麽事都不知道。


  王府的人也沒找到那間荒廢的柴屋。


  之所以荒廢,就因為所在的地方太偏僻,高高的樹林如銅牆鐵壁包圍了柴屋,想必已經荒廢了幾十年。


  他們一定找不到,所以葉雨才很放心的把王員外綁在這裏。


  第五天的早上,葉雨胡亂給王員外喂了些幹糧就匆匆忙忙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王員外,王員外覺得很奇怪,因為直到黃昏才回來的葉雨,是騎著一匹快馬回來的,還穿著一身看起來很雅致的華服。


  王員外發現葉雨的眼裏有莫大的失望之色,他猜不出葉雨經曆了什麽。


  葉雨盯著王員外看了許久,說了一句話:“不知道放了你是對還是錯。”


  葉雨沒有取下他嘴裏的稻草,王員外自己會取出來,因為他身上的繩子已被葉雨解開。


  王員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剛打算說一番千恩萬謝的話,葉雨卻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知道放了王員外,也許這附近的百姓會被他以籌集軍餉的名義盤剝,可他實在下不了手。


  騎著快馬離開,馬蹄揚起一陣塵土,好馬。


  王員外走出柴屋,終於再一次沐浴在陽光裏,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五天的疲倦和屈辱仿佛瞬間就不在了。他消瘦的臉頰仿佛有了血色,深深陷入的眼窩似乎也有了精神。


  自由,真好,並不強烈的陽光讓他第一次感受到陽光原來是這樣的溫暖。


  自由,不是指肉身是否可以隨心所欲,而是指有沒有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箱子。


  許國的元帥曾經是這個箱子,後來這個箱子把葉雨趕走了。然後湯劍離成了另一個箱子,可現在這個箱子死了。


  小木是葉雨的第三個箱子,這個箱子現在消失了。


  從此葉雨自由的肉身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箱子。


  他問過許多人,一生中最快活的是什麽時候。


  有人說洞房花燭夜,有人說金榜題名時。


  有人說大仇終報,也有人說找到失散的親人。


  有人說是在桌上贏得人生最大豪賭的時候,也有人說是在某個窯姐的胸口上流汗的時候。


  乞丐說有吃不完的剩菜剩飯時,流民說小時候有家回,有地種,沒有戰亂時。


  劍客說初入江湖快意恩仇,一戰成名的時候,將軍說奪下許國某座城池的時刻。


  少女說心儀的情郎來提親時,老者說孫子出生時。


  人們常常也反問葉雨,你最快活的是什麽時候?

  葉雨說,是和一個孩子浪跡天涯的時候。


  可悲的是,饑餓的乞丐會有飽餐一頓的時候,輸光的賭徒也會有翻本的一天,他們的人生還剩下許多快活。


  葉雨沒有,他疲倦了,他想放棄尋找安置靈魂的箱子。


  他摔倒在一片迷霧裏,霧裏有水流聲,他決定在這裏放棄,於是他打開了老僧贈予他的錦囊。


  葉雨本以為無論錦囊裏是什麽,他都可以得解脫,都可以放棄,可是卻錯了。


  錦囊裏的東西他看不懂,是一塊手掌大小的粗麻布,上麵用墨水寫著一個符號。


  一個不太簡單的符號,好像是一個字,又好像是一幅畫。為了搞清楚麻布上寫的是什麽,他整整走了一天路,在路人的指引下來到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


  寺院的老和尚告訴他,這不是畫,這是一個文字,是佛經裏的梵文,所以葉雨不認得。


  這個梵文翻譯成漢字就是“焚”。


  葉雨問老和尚,這個字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那個老僧要讓自己看過這個“焚”字後才能放棄。


  老和尚說,焚,就是焚燒,燒成灰燼。


  葉雨不懂。


  老和尚用蠟燭點燃這塊粗麻布,不一會兒,就燒的幹幹淨淨。


  “悟了嗎?”


  “悟道了。”


  葉雨走出寺院的時候,在心裏發誓,再也不會有輕言放棄的時候。


  他能想象到,老僧一定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和自己一樣艱難的前行著,沒有目的地,也沒有希望,但他仍不會放棄,如他所言,尋找,是為了不迷失自己。


  希望就好像是癮君子的毒藥,隻要一點點,哪怕明知道前麵就是黑暗,至少在這一刻,是快活的。


  給葉雨這一點點毒藥的人,是一個少年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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