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李醫生
另外一邊,張公子親自帶隊,五個少爺加上他們分別邀請的男性女性朋友,坐滿了整個飛機的頭等艙,先飛到了北京。
起飛前,張仲文特別把文森特安排坐在了頭等艙靠著商務艙門口、靠過道的椅子上。因為他知道文森特的肋骨還沒有好,出入不太方便。另外,這隊伍裏有一個特別拽的新成員,是個北京坐地戶,喜歡挑釁文森特的學霸身份。張公子就特別把這個北京爺安排在了頭等艙最前麵的位置上,讓他離文森特最遠。但是這家夥從上了飛機,就在四處薩摩機會,想換到文森特周圍去。張公子隻得按著他的椅子兩邊把手,給他一個“壁咚”
“李昭,我跟你說,你惹急了他,他真能捅死你。”
張仲文隻用一句概況了文森特的基本性格特征,示意北京爺們李昭別自找難堪。
“不能夠。”北京爺們李昭自鳴得意,覺得自己拿下學霸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他雖然是位公子,但是卻是一個從小向往好學生、自己卻無論如何都學不進去的學渣。所以,他本能的希望成為文森特的朋友。從進了張公子領導的公子群,他就在努力吸引唯一一個真學霸的注意力。當然,他經常適得其反,人人都為他這麽去接近文森特捏了把冷汗。而李昭自己還以為自己正走在前途一片光明、道路稍微有點崎嶇的正道上。
這不,飛機起飛沒多久,這位爺就溜達到了文森特隔著過道的座位上。他對朋友邀請來的一位長腿混血模特美女拋了個媚眼,假裝姑娘家鄉東北話
“蜜雪兒,換個座兒唄?”
文森特瞟了他一眼,繼續在手機上刷他在找的資料。他跟姚明明可不一樣。那天,被送到李哥的酒店後,進了房間第一件事,他就把姚明明塞進自己衣服裏的小冊子拿出來翻了個遍。文森特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能過目不忘。小冊子的四頁紙上,除了第一頁和第二頁寫了趙德凰夫婦和趙德螭夫婦的名字外,第三頁是一個德國人的名字,第四頁的名字一早被人劃得徹徹底底了。既然這資料這麽仔細的被留到現在、又這麽一路被人算計著,自然這四組人物,跟武玉環、還有摘星匣子有著相當強的聯係。這是唯一能符合邏輯的推理。
可惜,網上根本就沒有趙德凰或者趙德螭的信息。就在文森特發愣的時候,李昭已經成功用一個香吻,跟混血模特美女換了座位、坐到了文森特的左手邊。他幾分找茬、幾分討好的伸過頭來,看見了文森特在找的地址虎坊路3號。這是紙片上曾記著的趙德凰夫婦的地址。
“吆,瞧不出您還是個戲曲愛好者呢?”
文森特斜了北京爺們一眼。
“斜我幹什麽?”北京爺們趴過半個身子“這虎坊路啊,我熟!您瞧的地方,就是戲曲博物館啊?!”
文森特對這個家夥上次當眾嘲笑自己家敗落、要替自己出錢埋單的事情、非常惱火,不想理睬他,就把手機塞進懷裏,假裝睡覺。
但是北京爺們還是不死心,繼續說“等到了北京,我領您過去瞧好的。”
這位少爺果然說到做到,到了北京機場後,就拒絕了張公子一行要去攀岩的計劃。張仲文雖然吃驚,但是看見文森特自己沒有拒絕,就沒有強求北京爺們。於是,大家兵分兩路。一路張仲文帶隊去攀岩;另外一路,又分成了一路半文森特自己拖著小箱子,慢慢走,旁邊不到十五米的範圍內撲騰著一個要求把家裏的黑色卡宴開進機場的少爺李昭。
等車到了,李昭坐進去,看著文森特一個人繼續在前麵走
“上車啊,我帶路!”
文森特連頭都懶得扭。
李昭氣呼呼的關上車門。可是車還沒有開走五分鍾,他就又指揮著司機倒了回來,他滿臉扭曲著,對文森特說“您這-——算了!我跟您走路,還不行嗎?”
於是,一個北京本地人,跟著一個外地人,拖著一口小行李箱,在手機地圖錯誤的導航下,圍著騾馬市大街、虎坊橋、紀曉嵐故居和東方飯店繞了個大圈。李昭終於意識到再這樣下去,他們倆就是後天也到不了北京戲曲博物館。於是他跳出來,擋住了文森特的路
“哥們,您原來不認識路啊?得了,別瞎嘚瑟了,跟著我!”
他二話不說,拽著文森特的箱子就走。文森特在箱子後麵小50米遠的地方,別扭的跟著。不過,這麽一來,兩個人總算看見了北京戲曲博物館傳統建築的屋簷和圍牆。
這座北京市戲曲博物館其實是位於湖廣會館裏,就是這會館原先戲樓的“功能現代化”。而湖廣會館是建於清朝嘉慶十二年的老建築,當年曾是湖南、湖北兩省赴京學子們和同鄉商賈聚會場所。因此,這會館除了中軸線上最北端的正廳,中間的客廳,最南端就是當年娛樂鄉親們的大戲樓。
文森特跟著李昭進了湖廣會館的舊址,除了幾個打扮的好像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外,基本沒有什麽真正的遊客。一路過了楚畹堂、鄉賢祠、文昌閣以後,就看見大戲樓。這戲樓為梁式木結構,雙卷重簷懸山頂,合瓦屋麵。樓前抱柱懸著一副對聯,鐫刻著“魏闕共朝宗氣象萬千宛在洞庭雲夢”和“康衢偕舞蹈宮商一片依然白雪陽春”。
大概是來的日子不對,戲樓上並沒有京劇演出。文森特就走了進去,瞧著裏麵也都是相當闊綽,當心間就是舞台,戲台上方掛著黑地金字“霓裳同詠”匾額,舞台中間搭著一塊巨幅明黃色金絲緞繡花守舊,上麵製著五彩龍鳳戲珠、牡丹、蝙蝠、如意吉祥圖案。進深七間,中心天井下是看池,二層由包廂式看樓環拱,東、西、北三麵都是包廂樓座。看池跟樓上包廂一樣都放了仿古硬木家具和應季的假花。
整座虎坊路3號都瞅見了,文森特實在看不出這裏像曾有醫生住過的樣子。他懷疑那本小冊子上的資料也是錯的。但是李昭卻以為他是在可惜今天沒有唱戲的。李昭咋乎乎地剛要喊人來,就看見一個極其衰老的老頭子在戲台下麵打掃衛生。
“唉,大爺,人呢?”
“啊?”大爺年紀大了,耳背,大聲問,震得李昭耳朵疼。
“人呢?”
“都開會呢!”
“那你呢?”
“我是義務工作者,編外的老人兒了。”老爺子樂嗬嗬的繼續打掃。
李昭氣呼呼的跑到戲樓外麵去打電話。文森特圍著戲樓又溜達了小半圈,多嘴的問打掃的大爺
“大爺,這裏住過人嗎?”
“主人?”大爺又聽錯了“人民群眾就是主人啊!”
“呃?您聽說過這有一對夫婦,叫趙德凰和李賢二的嗎?”文森特拿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垂死掙紮。
老爺子的眼睛忽然亮了,他端詳著文森特“您是李大夫家的嗎?太好了,李大夫當年留這裏的東西,還在呢!我還想著,臨了都看不見有人來拿走它了。”
文森特著了魔一樣的立在台下,看著老爺子的背影,想起王麗以前經常寸自己的那句話“鼻子底下有張嘴,得張嘴問啊”。老爺子哆哆嗦嗦的進到戲台後麵,不到十分鍾的功夫,他氣喘籲籲的端出一隻皮子爛光了的小匣子。裏麵蜷著一支老式的聽診器,排著兩把依然雪亮的手術刀、一包針灸用的銀針,和一根早就掉了顏色的鎏金簪子。隻有這根簪子的樣式、似乎哪裏看見過。文森特隻得繼續冒充下去
“這些年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當年李醫生救了我一家子的命,不麻煩!”
“大爺,我-——也很想聽聽祖輩的故事。您要是方便,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啊?”老頭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然後文森特又重複了一遍,老爺子就露出掉了牙齒的笑容。他以為總算遇到了知音,遇到了一個願意聽聽自己知道的那些陳年往事的人。於是,老爺子就放下笤箸,領著文森特走進了戲台後邊的另外一重世界。
進到後台的一刹那間,文森特有一種昆曲繞梁、自己忽然穿越了的幻覺,似乎當年藝人在後台脫換衣裳、畫臉卸妝、吵吵砸牙都在眼前。他信步跟著老爺子、繼續向後台深處走,看見了一處兩進的房間,掛著破舊的布簾子。裏麵雖然堆著一些雜物,但是隱約還能看出當年有人在這裏寄居過的痕跡。
“李醫生沒走前,就住這裏!”老爺子興奮的看著文森特,好像他也回到了過去。那時候,正值日本馬上要投降前的夏天。自己還是個小孩,家裏有父母和一個哥哥和妹妹。因為日本人發的紙幣貶值太快,爸爸領著哥哥晝夜排隊去“搶”糧食去了。
不到晌午,天上就下起了北方夏天特有的大雷雨,白天都變得跟黑夜一樣。妹妹的咳喘越來越厲害,都見了血,而且還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都糊塗了。母親就抱著妹妹,跑了幾家小診所,都因為錢不夠,沒有人收留。等他撐著傘去接母親,就看見她摟著妹妹、蹲在街上哭。就在娘仨在大雨裏都快被澆死的時候,一個四十多歲細條男子,打著一把鋼骨的黑傘,急急忙忙從後麵追過來。
這個男人的樣子,大爺幾十年過去了,依然記得非常清楚這男人好像文森特這樣、個子不高,骨架不大,臉皮白皙,而且還是男人中少見的鵝蛋臉。他的玳瑁邊眼鏡上都是水汽,哈成了白色的半透明狀。男人穿著一件水唧唧的長袍,叫水濕透了,已經看不出是黑色的,還是灰色的。
男人把妹妹從母親懷裏搶出來,帶著兒時的大爺和他的母親跑到最近的一家四合院門口的屋簷下。他試了試妹妹的體溫,又拿隨身匣子裏的聽診器聽了聽妹妹的背部和前胸。然後,他忽然瞥到了大爺自己和他母親的臉色,就把兩個人也拉過來,不由分說也聽診了一番。檢查完後,這個文靜的男人就拋下一句“不許動”,自個跑進雨裏。半小時後,他不知道從哪裏叫來一輛舊汽車,把娘仨都送進了一家大醫院。
大爺還記得聽見文靜男人對醫院裏的護士說他們三個是自己的朋友,醫藥費他來出,但是必須馬上用藥,不然都會死的,而且還會傳染別人。這個男人,大爺聽當時醫院的護士說,就是李賢二醫生。在醫院的小病友那裏,他還聽說李醫生有個秘密,就是他雖然會說中文,有個中國名字,娶了個中國太太,卻實際上是個“小日本”。
“啊?”大爺那時年紀小,能想起來的日本人都是原先街頭看見的日本兵,或者日本軍官的家屬,帶著朝鮮傭人的那種。那些傭人還經常提著一個棒子。主人買東西不給錢,傭人還要在後麵把沒有拿走的東西,拿棍子砸爛。所以當時有了“高麗棒子”的說法。
於是,醫院裏的小病友開始對大爺和他妹妹嘀嘀咕咕。一個年輕女護士聽見他們議論,一下拉開簾子、闖了進來
“再背後說李醫生壞話,我把你們都趕出去!要不是李醫生救你們,你們幾個早就死了!”
“可——可他是小日本!”
“李先生是個好人。”小護士堅定的說,“他現在是個中國人了。”
“小日本怎麽能變成中國人呢?”小朋友們不明白這樣的邏輯。
小護士看著這群屁孩“李醫生就是中國人。”
至少在她和那些被李醫生從刀下救出來的人而言,是隻能這樣理解的。她聽醫院裏年長的護士和醫生說起過。李賢二醫生原本的名字叫鷹司光閑,出身於日本宮卿舊族,因為喜歡中國的傳統醫藥和文化,二十年前跑到了中國,還給自己取了一個中文名叫“李賢”。後來發現這名重了章懷太子的名諱,就被一個北京的損友騙他,在“李賢”後麵加了個“二”,變成了大家都偷偷笑話的“二”子。
他的人也是一樣的二,不但經常被人騙醫騙藥,而且娶的太太都是當初被人家強行賣給他的傭人。這樁姻緣裏,更離奇的是,有一天這個女傭人忽然當家做主,逼著李醫生娶了自己不說,還供養她的堂兄弟上了當時學費非常昂貴的燕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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