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人心

  阿爾伯特-張麵色死灰的回到香港的家裏。張太太照例帶著兩個孩子到大門口迎接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看起來太倒黴了,以至於身上有“黴”味,兒子不讓他抱,女兒也不讓他親。他隻有“唉”一聲倒在長沙發上,兩隻眼睛空洞的看著天花板。


  張太太好一會都沒有過來理睬他,阿爾伯特-張以為妻子去哄孩子睡覺了,也沒有特別在意。他在沙發上掙紮了一會,想去準備一下後天周一上班的東西。公文包裏的那份團的如同爛狗肉的、蓋著假公章的補償協議,看起來格外紮眼。阿爾伯特-張怒氣衝衝的把它拽出來,扔在他書房的地上。至於那枚假公章,他因為火大遮眼,倒沒想起來找。


  這時,張太太端著一杯咖啡進來了。她依舊是那麽賢淑美麗,這一回深藍色的真絲連衣裙,搭配著波蘭產的藍寶石項鏈,顯得她的眼眸格外深邃。不過阿爾伯特-張想不起她什麽時候買過這麽一條項鏈。


  “什麽時候買的啊?”


  太太沒回答他,隻是溫柔的問“路上還平安嗎?”


  阿爾伯特-張就像個泄氣的皮球一樣嚎了出來“唉!別提了。”


  太太撿起地上的假公章合同看了一眼“這個-——就是你上會說的那個要騙騙她們用的?”


  阿爾伯特-張皺緊了眉頭,點點下巴。太太看看這合同完全拿不出手的樣子,稍微翹了翹嘴角“那我拿去,幫你把它平整一下。”


  說著,太太邁著安靜的小碎步,消失在書房的門後。阿爾伯特-張從抽屜裏拿出一瓶安眠藥,大口吞了幾顆。他實在沒有勇氣後天周一回銀行上班。他不敢看見高先生,想想雷先生周五看見他得意猖狂的不讚許,他渾身發冷。至於夏露母親,一個才被自己連續掃蕩了三回的女人,現在是他要回去求人家了,想想都不知道要從哪裏下嘴。就在阿爾伯特-張心煩的不行了的時候,電話又響了。他抓起來一看,又是大哥家的電話號碼。他一怒之下,把電話關機了。


  突然有人敲門,他剛想大吼一聲,就發現女兒的臉出現在門縫後。


  “爹地-——”


  “怎麽了?”


  “uncle說嫲嫲(廣東話裏的奶奶)很不舒服,在醫院裏。問爹地媽咪幾時去看嫲嫲?”小姑娘奶聲奶氣的問。


  阿爾伯特-張一下捂住了臉,女兒的樣子讓他久違的良心醒了過來。但是,妻子說的對,他現在有自己的家,必須先照顧自己的小家。如果去看自己的老娘,大哥大嫂要向他要家用怎麽辦?要他一起出住院的費用怎麽辦?小女兒看見爸爸不舒服的樣子,就把她小小的圓臉放在父親的膝蓋上,摟住他的大腿。阿爾伯特-張就嚐到了一股鹹味。他趕緊擦擦臉,抱住女兒軟軟的小腦袋“辛迪-——先回房睡吧,爹地會去看嫲嫲的。”


  等他把女兒送回女兒的小臥室,就看見女傭在一個角落裏緊張的打電話。女傭眼睛都揉紅了,滿臉眼淚,看著阿爾伯特-張愣了一下,然後就撲過來,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腳“先生,我-——我的孩子病了,我要寄錢回家。你和太太說,讓她先預支我六個月的人工,可以嗎?”


  女傭很害怕阿爾伯特-張的太太,不敢自己去求他老婆。


  阿爾伯特-張知道女傭在菲律賓有三個孩子,最小的那個和自己的女兒同年,都剛滿四歲。他想著女兒剛才的樣子,本能的想幫幫腳底下匍匐著的女傭。沒等女傭起來,張太太也上樓了,看見女傭跪在地上抱著丈夫的腳麵,臉色立即冷了下來

  “什麽事?”


  “-——”女傭緊張的低著頭,不敢看張太太。


  阿爾伯特-張隻好替她開口“瑪利亞的孩子病了,想預支幾個月的錢?”


  “-——”張太太給女傭使了個眼色,讓她先走開,然後就環住丈夫的脖子“吆,你真是太好了!要是也對我和孩子這麽好就好了。她的孩子病了,要預支出糧,我的孩子病了,你是不是也預支家用給我啊?”


  “可是瑪利亞她-——”阿爾伯特-張覺得妻子未免不近情理。女傭來他們家幹了三年多,為了多給家裏寄錢,連外傭們照例可以休息的禮拜天都留下幹活。而且她也是個母親,怎麽不肯同情一個同樣有小娃娃的女人呢?

  看著丈夫眼裏的不讚許,張太太一邊撒嬌,一邊搖晃他“這個你不懂。她不是真的家裏有事情!我聽泰德的老婆詹妮說,現在這些女傭人都湊著一起,天天想著怎麽能光拿錢不幹活。我告訴你,你要是真的借錢給瑪利亞,她明天就跑!”


  阿爾伯特-張看看妻子堅定的眼神,隻好閉上嘴了。隻是這一夜,他先夢到雷先生、上司高先生,然後他又夢到了母親。母親在夢裏還非常的年輕,是阿爾伯特-張的父親在地盤被鋼筋掉下來砸死後、辦喪事時候的模樣。母親把小妹妹也背到了簡易的靈堂。忽然,轉條街賣幹海貨的老板娘帶著她從小體虛的兒子也來上香。母親就驚慌失措的站起來,然後一下給老板娘跪在地上,就像今晚女傭給自己跪下的樣子。那之後,小妹妹就不見了。


  等阿爾伯特-張長大了才明白,母親一個人拉拔三個孩子,在外麵又欠了父親的治療費。為了自己兄弟倆,她不得不把小妹妹賣給了幹海貨店老板娘,說是給做女兒,其實是給他家虛弱得跟僵屍一樣的兒子預備的小媳婦。


  阿爾伯特-張在夢裏流下了眼淚,把枕頭都弄濕了。他決定明天就算給大哥大嫂磕個頭也要去看看母親。妻子在一邊看見他有異樣,推了他一把


  “做噩夢啊?”


  阿爾伯特-張哽咽著“剛才女兒說嫲嫲病了,她——”


  “這個你不要再理了。你大哥大嫂人太卑鄙!”


  “可是-——”


  “你不要給我‘可是’,給你大哥的媽錢,就是叫我和孩子出去當‘乞兒’!我話你知,我不去,你也不許去看她!”


  這聲獅子吼後,又傳來“嗙”一聲巨響,好像什麽東西從高處掉下來的聲音。然後阿爾伯特-張就聽見了兒子的大哭聲。他趕緊從床上爬起來,跑去孩子的房間一看,女兒不知道怎麽從她的小公主床高層掉了下來,就摔在兒子的小床跟前,滿臉是血。


  張太太嚎叫一聲,一把推開阿爾伯特-張,把女兒搶在懷裏,然後大聲喊叫“叫白車啊!”(白車是香港救護車的簡稱。)

  阿爾伯特張夫婦第二天全天都是在醫院度過的。好在女兒雖然撞到頭部,醫生說有驚無險。阿爾伯特-張趕緊趁著妻子安慰女兒的時候,想去給太太買瓶礦泉水。誰知道在拐角又看見了母親的女傭。如果說上次母親正巧是在夏露住院的公立醫院,自己遇見女傭還說得過去的話,現在這麽巧、在這麽貴的私立醫院又遇見她?唯一能想得出的就是,大哥夫婦唆使女傭跟蹤自己。他越想越覺得妻子說的有道理。他朝著女傭跑過去,就是一頓吼叫,嚇得女傭也不敢回嘴,縮縮著頭的跑了。


  第二天,阿爾伯特張到銀行時,一扭頭先看見了投資部的高級經理李向耀。李向耀穿著一身麵料發光的絲毛西裝,灰色的調子,極其雅致。他看見阿爾伯特-張,笑了“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啊。”


  “什麽好消息?”


  李向耀把頭湊近他“聽說戴安娜情況有了很大的改善,手都能動了。”


  阿爾伯特-張眼睛都直了,他差點就上去擁抱李向耀,這可真是個好消息。隻要夏露醒了的話,去找魏武駱賓不就又有希望了嗎?!他趕緊給妻子打電話,叫她幫忙把那份蓋了假公章的文件給他送到銀行來。沒想到接起電話的是自己家的女傭瑪利亞。


  “你跟太太說,我辦公室昨天的那份文件給送來銀行。”


  “先生,好的。-——先生,我昨天求您和太太的事情——”


  “我會再跟太太商量,你先去跟太太說我要文件的事情。”阿爾伯特-張隨口說,然後掛斷了電話。等他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忽然看見剛才打電話時偶遇的一個同事,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溜進了上司高先生的辦公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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