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在場
白衣看著自己的夢,向著他自己的記憶走去。
丹娘自然有花魁的驕傲,虛虛地抬腳,其實並沒有邁出腳步。那美好的身體自然是前傾了一下,動作緩慢優雅,不疾不徐裏,有種大將風度。就這麽不算動地,動了半步,侯聰的大長腿已經急切地走到了她麵前。
她先笑了笑,還沒笑滿呢,隻是半開的牡丹,身子就福了下去。這回卻是滿禮,因為侯聰武衛將軍的位置在那兒,丹娘和徒弟們給足了麵子與尊崇,身段兒又嬌軟,直接低到了人的膝蓋處,頭上的花兒朵兒顫巍巍地,接著再起來,已經是圓滿的微笑。
這還沒完,她們齊齊整整的態度,向著另一個方向又福了下去,然後,又往反方向來了一遍,三下三福,常來常往,是個青樓上的吉利數。
侯聰堵在喉嚨裏的話兒說不出來,是丹娘緩緩地喚他“大公子,別來無恙。”
他眼裏湧出一股溫熱,仿佛有千萬種委屈被喚醒似的。“嗯。姐姐好。”
丹娘點點頭,“謝大公子記著。”她不多做糾纏,因為知道來人都是誰,從皇子莫昌起,行禮打招呼,又熱熱絡絡讓進樓中,“天兒冷,進去喝酒敘談。”
一行人立即從心底裏聽她的指派。她那四個徒弟不卑不亢地、悄無聲息地、自然而然地分配了開來,一個就陪著莫昌,一個就輔佐著侯聰,還有一個左右兼顧著長空與獨孤正,另一個帶著李安都、賈方。進了樓後,從天而降又出來四個可人兒,拉著元又和賀拔春,還有一個陪著慕容行與熒光,另外兩個則親親熱熱去照顧慧娘、青鬆、翠竹這些人人了,絕對不讓誰覺得受了冷落。
說是樓上的女人,但是毫不膩歪,與客人之間保持著距離,說的話兒也是介紹著樓上吃的喝的而已。
丹娘自己呢,陪在了白衣身邊。
“宇文姑娘。”
“丹娘姐姐。”
“不敢不敢。早秋晚冬寫來信,說到了你。”
聽到這兩個人的名字,白衣就親切了起來,“我老想著見她倆,結果總沒空。”
“何嚐不是呢,人是地行仙,今兒到東,明兒到西,由不得自己。”
丹娘隻說到這兒,並不教導旁人要如何做事,是該追尋那些飄走的,還是該珍惜眼前人。她看透了,卻不說。真是讓人舒服得緊。提了晚冬早秋拉近距離後,丹娘就收了,也公事公辦介紹起了不忘樓,“這樓還算大,去年還翻新了一遍,菜式多是本地廚子做的,不算細致,重在一個食材新鮮,還有大河裏釣上來的大魚呢!”
這話聽得白衣格外高興,“哥!哥!丹娘姐姐說,大河裏有魚!”
長空已經暈乎乎的了,和白衣競爭誰融入不忘樓融入得更快,“我早知道了,哼!”
“哼!那你不告訴我!”
說著話兒,一股炭香早就熱烘烘地撲麵而來。因為確實冷,炭盆子擺上了,椅子上鋪了大紅氈條,更小的女孩子們上來跪下,個個都是綠棉裙子,雙髻上圍著一圈兒淡黃色的絹花兒,腰上和丹娘一樣綁著束腰,格外謹慎,雙手捧著銅盆,裏頭是整整齊齊熱水泡過的手巾,高過頭頂舉著。每個銅盆旁邊,由同伴捧著木托盤,上麵有三個小手爐,給女客人備的,愛拿不拿。
桌上現在幹幹淨淨的,丹娘安排著,莫昌、侯聰坐了主位,其他人就近坐了,酒釀圓子就呈了上來,接著是炸豆腐、白菜卷兒、栗子糕,鵝油酥,玫瑰花醬放在小碟子裏。
不忘樓上,這個時候是客人最多的時候,丹娘說,底下有歌舞,可以點,可以跟著看,目前是有五支曲子排著。莫昌表示不急,下麵已經唱了起來。唱的是什麽其實也聽不清,被叫好聲一層層壓了下去。侯聰吩咐可以燙酒上來了,又命令不論尊卑,翻開了喝,劃拳唱曲兒皆可。
淩霄伸長了脖子,隻管好奇,丹娘注意到了,憐惜地上下打量她,“姑娘真好看。別怕,到欄杆那裏看,那裏視野好,聽得也清楚。”
淩霄自從碧霄死了,心裏那份慌張還未完全散去,拿眼鏡看白衣,白衣會意,與她手牽手去了。倒是給侯聰的眼前的風景加了碼淩霄今日穿著淡紅色衣服,和白衣嫋嫋娜娜站在一起,懶散地趴在欄杆上,映著燈影兒人聲,格外俏麗。
熒光到底是女孩子,躊躇了半日也走了過去,還帶了一個碟子,拿了吃的給那兩個。三個人癡癡呆呆觀不夠的景兒。白衣渴了,自顧自回來,丹娘早就注意到了,拿了杯甜酒,比長空速度還快,遞給了白衣。
長空在一個叫婉仙、一個叫明妃的姑娘包圍裏,還沒忘了妹妹,這時候覺得輸給了丹娘,自己撓撓頭笑笑,趕緊回到姑娘們的懷抱。
白衣喝著酒,聽丹娘問自己,“燙嗎?”
白衣搖搖頭,不知道怎麽的,感覺在丹娘麵前吧,總想放肆,總想撒嬌。
於是,她並沒著急離開,而是在丹娘旁邊坐下,問起了話兒。
侯聰本來陪著莫昌說話兒,這時候耳朵支棱了起來。
“丹娘姐姐,您見到大公子的時候,是個什麽情景?”
“壞了。”侯聰想,望著那邊兒,隔著一丈遠,要阻止也不太好,不阻止更完了。
主要是,大家都支棱起了耳朵。咦,怎麽連熒光和淩霄,都背對著樓下,回過神來倚著欄杆等著聽呢?
丹娘輕啟朱唇,眼波流轉地看了一眼侯聰,“他呀,那時候才16,還是個毛毛頭。老侯將軍來止君樓和媽媽們說,是時候讓小侯將軍曆練了。媽媽敬重侯家,就先說了我們樓上的規矩,選日子請客送名帖下聘禮,都不能少的。既然如此,也不要委屈了小侯將軍,自然要他選一選。我們姐妹三四十個,一起去了侯府。那個小侯將軍喲——”
“怎麽?”白衣跟聽書一樣,入了神。
“腰上配了劍,身材長得差不多了,就是那個人啊,冷極了,眼睛裏誰都不看。昂然立在那裏,我想著,敢是房梁上有老鼠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眾人都知道侯聰驕傲起來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全部笑了起來。
“胡說,哪裏是那個樣子?”侯聰在旁邊澄清。
根本沒人理他。丹娘繼續訴說,“結果侯老夫人急了,看我們悄沒聲息站了半晌,對他說,聰兒啊,你瞧了嗎,選誰?”
侯聰其實已經忘了那時候發生過什麽了,心想,行,你就說吧,總之不會影響我高大光輝的形象。
丹娘果然就說了下去,“結果呢,他還是聽不見。仍舊是瞅著房梁。他那個奶爸爸,黃老頭兒,這次也來了?嗯,就悄悄勸侯老夫人,老夫人啊,我看大公子的心病犯了。要不然給他治治吧。老婦人歎口氣,點點頭。黃老頭就走了,回來的時候,抱著個傀儡娃娃。”
“嗯?還有這出?”侯聰努力回憶著。
“那個娃娃是個俊美的女娃娃,和白衣姑娘一模一樣,塞到他懷裏,他就活了過來,瞧了瞧我們,問誰最貴?媽媽們說,丹娘。他說,就你了。先拿著那個傀儡娃娃,舉到半空他自己麵前,臉貼著臉,狠狠地說說,我——侯聰,絕對不能輸!”
白衣聽到這裏,心裏一陣亂跳。
丹娘說,“當夜就洞房了,他非把娃娃放在旁邊兒,娃娃叫小白衣。至於細節嘛——還是我說的,小侯將軍溫柔勇猛,孺子可教。”
隨著一聲哄笑,白衣看了看侯聰,他眼皮一垂,滿臉通紅,害羞了。
白衣也羞得要命,一揚脖子喝完了甜酒,跑回欄杆那邊兒,看下麵唱歌去了。
左邊兒是淩霄、熒光,這時候忽然安靜了下來,想著女孩子的心思。右邊兒忽然多了一個人,扭頭看看,是侯聰。
“你滿意了?”他問。
“切,我滿意什麽?”
“胡鬧,切來切去是哪個教你的?最近越學越壞。”
白衣不吱聲了,托著腮,趴在欄杆上,看著燈紅酒綠。他也學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動作,孩子氣地賴在旁邊。但是因為腿太長,人太高,樣子就有點兒可笑。他已經喝了細雪酒,呼出的氣息裏有酒味兒,在她臉龐熱熱地飄蕩著。
白衣想推他遠一點兒,伸出右手剛推到他腰上,卻被他握住了。
就這樣,在別人的喧囂裏,默默著。
忽然,侯聰直起身子,向著對麵二樓一座上的紈絝子弟們大吼一聲“我挖了你的狗眼!看什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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