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驚鴉
“你真難得。”侯聰冷冷地回應了莫昌一句。他剛才的好興致已經丟了。他自然猜到了莫昌各種小動作,為的是取消白衣“替死者”身份的動機,可惜,荒草裏躺著的那三個人不知道。侯聰任由莫昌胡鬧,恐怕是心裏並不反感這個動機,可惜,“我喜歡上的姑娘”這幾個字,不該在這種情況下被說出來。
侯聰背對莫昌,從高處俯視那三名刺客,絕頂高手,精英細作。
可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呢?
侯聰為此,認真地感受到了一陣悲哀。洛維的眼神空洞無比,“小侯將軍,下手吧,我們沒有什麽可交代的,也沒有什麽貪生的了。”
如果是在以前,侯聰已經向慕容行幾個人打手勢了。但是現在,他也不明白自己,忽然對萬物有了仁慈。忽然看穿了這幾個人精明強幹背後的無奈,漂泊異鄉,心無所係。他知道什麽才是對他們最後的安慰。
“義士,你們麵前的宇文姑娘,本來,單姓一個白字。”
躺在地上的三個人,忽然間嚎啕大哭了起來,用已經快耗盡的體力,嘶吼著,訴說著憤怒和委屈。洛維艱難地向上抬了抬頭,看著春風裏如花初綻的白衣——可不是嘛,10多年前,他還是個20出頭的小夥子,但是白深大人就是器重他,各方麵親自調教。洛維甚至得到了進出白府的榮耀,在主子的照拂下,吃一碗魚肉麵,大好的天氣,陪著白大人走幾步消消食,主子的孫輩們在花園裏鬥草,有個小姑娘又瘦又小,卻贏了。
可不是嘛,從此自己永訣江南,再也沒吃過白府的魚肉麵。作為一個冷子,他等來了什麽?主子全家抄斬,新的梅花內相派了新的細作來,甚至要找出他們來一一獵殺。好容易躲著活下來,成國敗了,太子被俘;先帝殯天,皇侄繼位。所以,當莫昌用白深的方式召喚自己的時候,他熱血沸騰,隻想全力以赴。
可不是嘛,眼前的這個姑娘,還有兒時的影子,也有白大人的影子。
“屬下洛維,拜見大小姐。”
一句話說出口,已經是回不去的百年身。
理國的勝利者們,和自家那個依然是俘虜身份的前任太子爺,都在風裏站著,看著這一幕繼續。
九州的嗓子仿佛啞了,努力擠出了一句話“求大小姐賜死。”
藺安擦擦眼淚,“我們到了地下,也不是十分沒臉見白大人。到時候,我們會和他說,見過大小姐了,長得真好!”
白衣的耳朵嗡嗡的,在心裏對自己重複祖父的話“別哭,別回頭。”
她向前走了幾步,擋住了侯聰試圖扶她一把的手,蹲下來,看著這本該是自己人的對手,看著這本該是英雄的失敗者。
“我祖父,會為你們驕傲的。我會親自為你們置辦鳳蝶徽文的裹屍布。”
“哢嗒”一聲,洛維再也沒有了聲音。接著,是藺安,九州。
侯聰看到白衣的背影幾乎已經破碎,瑟瑟發抖。他想上前,但白衣片刻不停,像迷路的蝴蝶一樣,飛身上了碧螺寺的屋簷。
一大片烏鴉忽然被驚起,掠過樹梢直飛天際。
長空快走幾步過來,倒是比侯聰還清醒,“大公子,你讓我妹妹呆著吧。我們還有事要忙。”
的確如此。
提前潛伏在各處的兵士們現身,又安撫了寺廟裏的和尚們,招魂的法事也並非隻是說說,一步一步按照規矩舉行了。莫昌跪在佛前,哭成淚人。洛維等三個細作的屍體,交給了和尚們,就近葬在山上。但侯聰吩咐,先要停靈七天,等著白衣置辦的裹屍布送上來。
侯聰忙完這一切,再去找白衣的時候,看見長空陪著妹妹坐在屋頂,不知道在說什麽。不過,做哥哥的臉上,早就笑著了,一隻手還撫弄玩耍著妹妹的耳垂——應該是沒事了。
大隊人馬按照原計劃,在午後賞了和尚,下山回城。何副總管底下的小太監,就等在城門邊上,囑咐先別各自回家,“皇上本來是要七日後,給諸位賜宴道別的。可是正巧有了點兒別的事兒,諸位還是進宮吧。正好把今兒的祭奠經過,給皇上說道說道。”
君命難違,何況“別的事兒”到底是什麽,侯聰也著急知道,就傳令一隊人全部隨著小太監一起進宮,又讓元又快馬去畫屏巷,通知宇文家的人,趕緊送來長空、白衣的衣服好更換——剛祭奠完,就進宮麵聖,總要有個形式上的沐浴熏香,否則,也是大不敬。
因為這一層,侯聰竟然在疲憊中多出了一點喜意,看著白衣長空兄妹兩個,護衛在莫昌馬車邊上的畫麵,也覺得順眼了很多。小太監兢兢業業隨著他們,先到了侯府,在前廳上被當成貴客接待,喝茶吃點心。侯聰拉著白衣的手,就往自己住的偏院走。
“還要沐浴嗎?來得及嗎?你也要沐浴嗎?大家都要嗎?”白衣這些呆氣的問題,如今聽起來都沁人心脾。可算是又落在侯聰手裏,任憑他安排了。
侯聰故意沒答言,追趕過來的長空也“嗷嗷”叫喚著,被慕容行三個聯合拉住了。
她被他全力拉著,一口氣趕到了種滿茶花的院子。侯聰方才放開手,好像又不著急了的樣子,走過去擺弄了擺弄秋千架,回頭再看看她——臉色有些蒼白,小可憐兒一樣地站著,等著聽吩咐呢。
“是這樣,”侯聰擺出長官的款兒,“你到蘭室擦擦就好,我讓他們送些熱水過去。主要是,我那裏有新裙子,淡紫色的,很好看,你可以穿。”
“我家裏不是要送衣服過來嗎?”
“真傻,送來的衣服,你隻穿裏麵的,”侯聰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非要把這些話給她講明白才行,講的時候心裏突突地跳,“我這裏的,是外麵的衣服。我哪裏有全部的啊?隻有外麵的。總之,你穿吧。”
“哦。”白衣好像興致乏乏,竟自己先往堂屋走去了。
“死丫頭。”侯聰大罵了一句。
這三個字竟然起了作用,白衣停下來,算是等他。
侯聰自己在臥室裏,把麵聖的衣服換好了,低調的墨藍色緞子微微發著冷光。他聽到蘭室裏,隱約地有流水潺潺之外的聲音,知道是白衣在擦身體,自己一直忍不住竊竊私地笑,跟個混蛋一般。青鬆帶進來一個宇文府的奶媽子,正是上次白衣在人家肩頭埋臉的老人家。侯聰略有些訕訕的尷尬,吩咐青鬆給賞錢,自己親自去接包袱。
老媽子拿著包袱的手不鬆開,“大公子,這些可是,姑娘家穿的啊。”
青鬆一頓橫七豎八地推拉,把奶媽子拉了出去。“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大公子有心病,惹他幹嘛?”青鬆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侯聰抱著包袱一直陰森地笑,自己也止不住。他想著要不要打開,因為畢竟可以先幫白衣把外麵的、裏麵的衣服分類好;一邊又想,這種行為被城防軍抓住了,可能要遊街,左右思量的時候,兩隻手已經自己動了,很快打開了包袱結,把一塊苔綠色平針繡連勝貴子圖樣的肚兜扯了出來。
拔步床後麵,傳來了白衣的聲音“大公子,我擦好了身子,你讓個人給我遞衣服過來!”
侯聰心裏也驚起一大片烏鴉,飛過溝溝和壑,欲海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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