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得救
作為勾起君臣之間不快的罪魁禍首———王琳琅,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終身大事,在近乎千裏之外的建康,已經被一錘定音。
此刻的她,像是一具木乃伊,全身被包裹得緊緊地,除了頭可以稍微地轉動之外,其它部位像是上鏽的機器一般地笨拙與堅硬。她已經如同一個活死人一般,在床上躺了近兩個月的時光們,感覺自己都快與簡陋的木床,長在了一起。
最初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陷入在痛苦的昏睡之中。後來,隨著清醒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她就越無法忍受自己像是一個廢人一般躺在床上挺屍。她總是緊緊地閉著眼,想象自己置身在一望無際的的燦爛花海之中,正在春風的吹拂之下,一招一式地練習著秋水劍。練完劍,然後是長槍,接著是新月刀法,最後便是雷神劫。待到精神耗盡,精疲力竭,她便默念著逍遙心法,陷入無盡的沉睡之中。
就這樣在昏睡與清醒之中浮浮沉沉,她那傷痕累累破爛不堪的**雖然不能動,但是沸騰的思想,卻沒有一刻閑歇,忙不得不可開交,根本就沒有閑暇去思考那個害得自己如此悲慘之人。
“姐姐,姐姐,”似乎有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在她耳邊輕響,她唰地一下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晶瑩剔透宛如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喝藥了,喝藥了。”說罷,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湯勺裏的藥,湊到她的嘴邊。
王琳琅一邊機械似地張開嘴巴,一勺一勺地喝著小女孩喂來的藥,一般打量著這個瘦得如同竹竿似的小女孩,心中不約慨歎世間最神秘莫測的,莫過於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吧!
緣分呐,這個東西,可真是奇妙不過!要不然,你怎麽解釋,同是生活在這一方土地之上,而你注定了與這個人相遇,甚至重逢,可是,卻永遠也不是什麽旁的人呢?
這個瘦骨伶仃的女孩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小石城的城牆之下,與她有過一麵之緣的小姑娘。想不到當日慧染的一個無心之舉,卻造就了今日的一份善緣。自己被那潭底的激流挾裹而下,一路鑽山底衝暗河,落入深山之中的一處山澗亂灘之中,被一名外出采藥的老大夫所救,就近放在一戶農家養傷。而這戶農家竟然就是小女孩的家!
小姑娘喂完了藥,不忘掏出一條粗布帕子,體貼地將她的唇角擦得幹幹淨淨。然後對著她甜甜地一笑,就拿著那破了一個角的瓦碗,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地遠去,王琳琅的目光便轉向了自己所在這個房間。這是一個極為簡陋的屋子,除了身下躺著的這張木床之外,幾乎可以說是空無一物,家徒四壁。而牆壁是土方石堆砌而成,粗糙無比,寒酸之極。就在她的目光,梭轉到屋頂上,盯著那成排的秸稈,微微怔愣的時候,屋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和絮絮叨叨的說話聲。
“謝神醫,謝神醫,感謝您的救命之恩,我家那口子,今日竟能下床行走了。”一個略帶哽咽的女聲,激動地說道。然後便是咚咚咚跪地磕頭的聲音。
岑娘子眼含淚花,望著身背藥簍的灰衣老者,一臉的感激涕零,“珠珠,過來,來給神醫磕頭,”她激動地招呼著自家閨女。
這位麵目清冷並不親善的老者,真正是好醫術好手段!十副藥喝下去,自己那個已經咳血半月有餘半個身子已經踏入鬼門關的相公,竟然再也不咳嗽了,身體漸漸地硬朗了起來,今天竟然還下地走了一小會!
一身淡漠的老者,並不多言,隻是拉起地上的小女娃,拍拍她膝蓋上沾染上的灰土,放緩了語氣問道,“小丫頭,躺在床上的那個姐姐現在怎樣呢?”
這人一向嚴肅慣了,臉上皆是線條冰冷的皺紋。縱使有心要柔和麵部表情,但是擠出來的卻是一副似笑非笑滲得人心底發慌的笑容。
珠珠有些害怕,但大約還是懂得是麵前這個老頭救了自家爹爹,便鼓起勇氣,努力克製自己的恐懼,小手捏著衣角,有些怯生生地說道,“爺爺,姐姐醒了,剛喝了藥,我帶你去見她。”
當那一扇柴扉被打開時,王琳琅便望見了一個高大的灰色身影。他逆光而站,仿佛全身穿上了一層光影的外衣,而麵目在強烈光線的映照之下,卻顯得模糊不清。但隨著他越走越近,那張瘦長的仿佛刻滿歲月痕跡的容顏,便一覽無遺地顯露在天光之下。
“姐姐,姐姐,”珠珠像是一隻歡快的小麻雀一般,飛撲到床前。
王琳琅對著她嫣然一笑,抬起手指,輕輕地碰碰了她清秀而又蠟黃的小臉蛋。
謝神醫將身上的背簍放在地上,從裏麵拿出幾株綠色的蒼翠欲滴的植物,一株掛在了那扇木門之後,一株放在窗台之上,剩下的幾株,便放在了床頭。頓時一股綠色植物特有的清香,開始若同無形的煙霧一般,在室內流轉彌漫。
“驅趕蚊蟲的,”似是看到了王琳琅眼中的困惑,神醫淡淡地解釋道。
他動作優雅,言語簡練,一投足一頓首之間,流露出極好的涵養。縱使已經年已半百,須發皆白,但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自周身流露而出。
“謝謝,”縱有萬語千言,但說出口的話卻隻有這兩個字。
“趴好,我來換藥。”謝神醫也不多言,直奔主題。
懂事體貼的珠珠,聞言,立刻奔到室外,從井邊打了一盆清水,蹬蹬蹬地端了進來。在神醫轉身,就著盆裏的水,清潔自己雙手的時刻,小姑娘脫掉自己的鞋子爬上床,幫助王琳琅翻了一個身,並小心翼翼地解開她的衣襟,還有纏綁的層層繃帶。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當家早,這個隻有六歲的小女孩,卻懂事得讓人心疼!想想自己六歲之時,除卻學習和練功辛苦,師傅真地是把自己寵到了天上去,要月亮,他絕對不會給星星!
就在王琳琅心緒翻動之時,她背後的傷,因為失去了遮擋之物,悉數地暴露在天光之下。隻見那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膚之上,布滿了各種各樣猙獰醜陋的傷痕。有擦傷,撞傷,割傷,還有大小不一的各種小洞,而最最嚴重的,當屬後背中心之處,那一個又深又大的洞口。
珠珠小姑娘用手捂著自己的嘴,似乎是生怕自己哭出聲。謝神醫卻滿目淡然,仿佛這樣的傷口,他已經司空慣見,因此一顆心也被鍛造得冷清而堅硬。
一股清涼之極宛如冰泉的液體,自一個白色的瓷瓶倒出,緩慢地流到後背中心的傷口。然後瓶口點點,這液體悉數倒到了其它各處的擦傷,撞傷,割傷等橫七豎八亂七八糟的傷口之上。待到這無色無味的液體,被身體完全吸收。一種散發著奇異香味的藥膏,被輕輕地塗抹在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之上。香味很是獨特,仿佛清晨的霧氣那般沁人心脾,又似草葉上的露珠一般清新自然,更如夢幻般讓人沉醉,迷戀不已。
就在這奇妙的藥香之中,謝神醫一一處理好王琳琅背後的傷,然後是胳膊,腿上的傷,最後是臉上。當臉上的繃帶拆開之時,露出了一道深深的割傷。它像是一柄尖銳的刀一般,砍將下來,將美如瓷玉一般的左臉頰,生生地砍成了兩半,使得她的左臉猙獰如同夜叉,而右臉卻正好相反,美得如同暖玉。
“姑娘,若是你的臉再也好不了了,你會怎樣?”一身灰衣的謝神醫,今日難得地開了口。
王琳琅條件反射地想要摸自己的左臉,卻被神醫那清涼如同幽泉的手給隔開。
“也許,一時間會心如刀絞,再然後,便是麻木淡然吧!”王琳琅有些喑啞低沉的聲音,幽幽地響起,“真心待我之人,不會因為這一個傷疤嫌棄我討厭我,反而會更加地憐惜我疼愛我。而其他人,怎樣看我,與我何幹?”
謝神醫的動作微微地停頓了一下,那張冷然淡漠的臉,似是平靜的湖麵,被風吹過,散開了陣陣的漣漪,“可真心待你之人,不因你的外表,樣子,甚至喜好,對你全心全意的,在這世上有幾個?”
“不知道,”王琳琅的眸光,一刹那之間,變得幽深而黯淡,但隨即,她的目光像是被火把點亮,晶亮閃爍,亮得嚇人,“但是,這世間,有一個人,他對我的好,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減輕半分,他唯一會做的事,便是無下限地寵我,愛我,疼我!”
許是想到了曾經和自家師傅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她的臉上浮現起幸福的光芒,使得那個橫貫她左臉的醜陋傷痕,似乎也跟著柔和了幾分。
“那他在哪裏?”謝神醫有些好奇。
“他已經死了!”王琳琅的眼睛升起了一層霧氣,“不過,想到曾經有這麽一個人,將我看做世間最珍貴的寶貝,像是疼惜自己的眼珠一般疼愛我。那這小小的毀容,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麽。我絕對不會自怨自艾,怨天尤人。我定會活得好好地,活得肆意暢快,光輝而燦爛,讓他以我為驕傲。”
這一番話,發自肺腑,說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竟將神醫給怔住了,更別提呆呆愣愣望著她的小珠珠了。隻不過,一個千帆過後的淡然與幽深,一個是懵懂無知的天真和無邪。
“肆意暢快,光輝而燦爛,“神醫幽幽地重複著這幾個自,心裏湧起一股淡淡的苦澀之意。看著這個滿身傷痕卻依然生機勃勃的少女,他清清冷冷地說道,“姑娘,衝你這一番話,我定會將你還原得完好如初。”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如既往的疏離,清新冷冽得像是秋天北方的風。可是,配上他的言語,卻好像冬夜裏用來暖身的酒,清酒在喉,冰涼如泉,但一路下滑,溫暖的卻是整個胸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