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原來是你
馮宏靜靜地看著那條泛青的手臂,又看向那昏迷不醒的人,眼眸沉沉若水,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主子,這位公子中的是奇毒纏絲,大還丹雖能暫時護住他的心脈,但是根本就解不了毒。時間一久,那壓製在胳膊上的毒,就會像無數的絲線一般,緩緩上行,侵入他的五髒六腑,血肉骨髓之中,到那時,就算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
“大還丹能護多長時間?”馮宏的麵色清冷,像是平日那般,並沒有過多的話語。
“十五天!”賀星答道。
馮宏抬手輕輕地將那少年的額前的發絲,撥弄到耳後,然後淡淡地說道,“你速派人,將沈海天秘密接到這裏。”
什麽?賀星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沈海天是國醫聖手,向來隻伺候主子和老太君,怎麽————?那麽一瞬,他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另外,將桔梗接來。”馮宏繼續言簡意賅地說道。
賀星直覺自己的腦袋已經完全變成了漿糊,根本不能思考了。桔梗是誰?那是主子的貼身奴婢,從小就跟著主子,跟著主子一起長大,竟讓她來伺候這個少年?這少年到底是誰?
盡管心中有無數個問號,但賀星卻恁是一個字也不敢多問。主子雖然溫和仁善,端方雅正,但是心思深沉,手段雷霆,他哪裏敢隨意揣度主子的心思,隻得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疾步退了出去。
馮宏注視著燈下的少年,那雙顏色偏向深紫的眸子,慢慢地染上了一層水光,久遠的記憶,穿過歲月的洪流,呼嘯著向他湧來,使得那層水光,變得濕潤而又深邃。
床榻上的人,麵色蒼白,嘴唇發青,衣裳淩亂,整個人邋遢不堪,像是一朵花,陡然之間,失去了水分和陽光,葉子變得枯黃,花瓣漸趨幹癟,植株慢慢枯萎。與他腦袋裏想象之中的她,好像根本就不一樣。
可是,當他手中的錦帕,帶著溫潤的濕度,擦上那張髒兮兮的臉頰時,他看到了兩道英氣的略略上挑的眉毛,纖細的長長的睫毛,微微上挺的小巧的鼻梁,還有弧形優美顏色淺淡的嘴唇,似乎又跟記憶中那粉色衣裳的小女孩相重疊。隻是那雙眸子,那雙記憶之中,黑白分明,堪比星辰的眸子,眼下卻緊緊地閉著。
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又輕輕地拭擦去那少年的手。她的手,纖細修長,指節分明,脈路清楚,看起來似乎跟別的女孩的手,沒有什麽兩樣。可是,細細地看起來,又好像完全不一樣。她的每一個指節之上,都覆蓋著一層的薄薄繭子,摸起來粗糙無比,像是帶有毛刺的凸凹起伏的木板一般,刮擦著人的肌膚。但是,馮宏卻絲毫也不在意,他的麵上露出溫柔的表情,眼眸中泛起層層的柔光。
就是這雙不起眼的手,在多年之前,以一己之力,一把抓住了失控馬車,將他從摔成肉泥的命運之中解救了出來。也是這雙手,在一個春日的午後,摘下了一朵芬芳而美麗的薔薇花,遞送到他的麵前。
他與她不過隻有兩麵之緣,但是這兩麵之緣,卻像是烙印一樣,深深地鐫刻在記憶的最深處,難以忘記。以致於在以後每一個艱難困苦的日子,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一遍又一般地咀嚼,所以,那記憶,雖然遙遠,卻又因無數遍的回憶,新鮮而飽滿,有血有肉,像是一朵永不凋謝的花,盛放在他的心胸之中。
因著這兩次相遇的緣分,這幾年以來,他一直密切地留神著南方這邊的動靜。可是,自王十一郎死後,她好像就沉寂了下來,行蹤成謎。也不知是王家把她藏在了高門內院裏,還是她另有奇遇。哪想,在今日,命運之神,竟將她再次送到了他的身邊!
“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馮宏對著那昏睡之中的少年,喃喃低語。
王琳琅是被熱醒的。好像是做一個冗長繁複的噩夢,像是裹腳布一般又臭又長,所以當她醒來之時,她的腦袋還是迷迷瞪瞪的。她哆哆嗦嗦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周圍熱氣騰騰,霧氣蒙蒙。汩汩的水聲傳入耳中,她不覺地往下一看,才發現自己竟處在一個巨大的浴桶之中,那水正在沸騰翻滾,無數的氣泡正在往上冒。
這——這——難道是要將自己煮熟了,再吃掉嗎?
她雙手一拍,待要從桶中飛身躍起,不料身體一軟,像是一團無力的棉花一般,墜入水中,變得沉甸甸地,朝水下沉去。她咕咕地吞了幾口極苦極澀極怪的水,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這水雖然沸騰翻滾,但是遠遠沒有達到一百攝氏度。而且,自己的真氣,在中了毒鏢之後,好像已經怪異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像是一個旱鴨子一般,在水裏撲騰了兩下,從那浴桶之中站了起來。眨巴著水珠滴落的雙眼,她對上了一雙溫柔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是一個約莫三十多歲的麗人。她梳著婦人的發式,正愛憐地看著自己。
“小姐,你醒了。這浴桶裏泡的是一些珍稀的藥材,專門用來解你身上的毒。”她一邊目露慈愛地說,一邊將手中端著的簸箕中的藥材,往水裏麵傾倒。
那些枝枝丫丫,草草葉葉,一落到漆黑的水中,便發出嗤嗤的聲響,好像是硫酸在腐蝕物品一般,讓人一瞬間頭皮一麻,毛骨悚然。
就在王琳琅微微怔愣的一刹那,懷疑自己會被這奇怪的藥草被融化掉的時候,一種鋪天蓋地的劇痛,突然毫無預兆地朝她襲來。一陣尖叫不由地她口中噴湧而出,這叫聲淒厲,難聽,猶如厲鬼在哀嚎,有那麽一瞬,王琳琅根本不敢相信,這叫聲竟然是從自己的喉嚨裏發出。可,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因為更大的痛,宛如剝皮挖骨一般,朝她侵襲而來。先是浸入她的肌膚,然後一點一滴地滲入血肉之中,最後強硬地擠進她的骨頭之中,似乎要把她的全身分裂出碎片。
痛!真他媽地痛!這輩子她似乎都沒有這般地痛過,尤其是那支中毒的手臂,仿佛有一把刀,正在一片片地削著上麵的肉。削完之後,又一下一下地刮著骨頭,似乎要骨頭一層層地刮成虛無。
她本是一個對著痛感非常敏感的人,此刻真是恨不得當場痛死過去。那一聲一聲聲嘶力竭宛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叫聲,像是世間最大的噪音一般,透過屏風,穿過牆壁,毫不保留地傳到了牆外。
聽著那驚天動地的慘叫聲,馮宏拿著書頁的手指,微微地一頓,不由自主地彎曲收緊。他抬眸望向對麵的老頭兒。這個心寬體胖的老頭子,正眯著眼,一臉陶醉地品著今年新進奉的毛尖,對著那淒厲之極的喊叫聲,根本就是充耳不聞。
又一陣鬼哭狼嚎一般的喊叫聲,撲耳而來。那厚厚的牆壁,似乎根本就攔不住,擋不下。可以想象,那該是何等的劇痛,才讓那人慘叫成那個樣子。馮宏的眉角抽了抽,終於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那沉浸在茶香的老頭子,像是一個正在打盹的老貓,懶洋洋地睜開眼,望向上首的青年。
“沈老,就沒有什麽法子,能讓她不那麽痛嗎?這叫聲也太吵了!”馮宏清了清喉嚨,好看的眉毛,微微地皺起。
“沒有。拔毒的過程越痛,效果越好。”沈老頭老神在在地說道,又輕眯了一口茶,那模樣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
馮宏垂眸,飛快地掩下眼眸中閃過一絲憐惜之色。長長的睫毛,似是無風顫抖了片刻,“那能讓她在昏迷中泡藥浴嗎?”
“不行。纏絲入肉入骨,隻有在清醒的過程中,真實地感受那剜肉剔骨一般的痛,才能將那深入骨髓和血脈的毒,拔出得幹幹淨淨,一絲不留。”老頭子輕瞟了青年一眼,像是一個成精的老狐狸一般,一針見血地說道,“主子,你若真不忍她遭這個罪,還不如想一個法子,轉移她的注意力。她的注意力分散了,自然就不會將全部的精力,集中在那難以忍受的痛之上。”
馮宏靜靜地坐著,沒有任何的言語,隻是那白玉一般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地輕敲著案幾。這樣反複地來回敲了幾遍,他那如暖陽一般的聲音陡然響起,“去,把我的琴取來。”
片刻之後,一把暗紅色的七弦琴,被一名星衛,急匆匆地送來。
那把琴,擺放在靠窗的案幾之上,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閃著一種暗紅色的流光。馮宏放下手中的書籍,來到案幾前盤膝坐下。靜坐了片刻,他那修長白皙的手,便拂上了那細細的琴弦。
琴聲悠遠,像是無數根看不見的絲線一般,悠悠蕩蕩地穿過堅硬的牆壁,徑直地湧到王琳琅的耳邊。她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人點住穴道一般給定住了。
名士吟!是名士吟!是師傅的名士吟!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在迷蒙的淚眼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個清絕的紅色身影。那人正歪著頭,手撐在額頭,斜睨著一雙光華流轉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師傅!她在心底裏默喊出聲。自己這般沒有出息,狂吼亂喊的樣子,一定醜陋之極。一向愛美成癡,講究氣度和風度的師傅,若是見了,肯定會失望無比。想到這兒,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從胸腔裏傳來,以一種壓倒性的傾向,完全地碾壓住身體上的痛苦。
她將雙手攀附在桶緣上,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將所有的嘶喊,全部地咽回了肚子裏。唯有心中一遍又一般地叫著兩個字: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