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長街清冷
天色微明,吳思量便來敲打他的門,起初他隻跟掌櫃的要了兩間客房,想來和尚也不會計較,能夠悄悄省下一筆,不曾想對方竟是一夜未歸,方才去問了店中小兒,昨夜也沒有有和尚住店,這才慌忙過來。
“和尚昨日打的那人好像是此處縣令的弟弟,你說會不會給人抓了。”吳思量看似緊皺著眉頭,可語氣中沒有半點擔心,倒是一直抹著懷裏的那錠銀子,幾乎快要搓出花來。
陸迢迢揉著太陽穴,倒了杯清茶漱口,毫不在意的說道:“不是之前還擔心我被他拐去靈泉寺嗎?怎地突然又關心起來了,衙門那些人可奈何不了他,興許是走了吧!”
“嘿嘿,我哪裏是關心,他要是真走了,我也就不用看著你,樂得去尋我的梨花姑娘,怕隻怕這和尚是炸我,先假裝離開,等我走了以後又悄悄回來。”吳思量一板一眼的說著,虧得這般玲瓏心思不去朝廷江湖裏勾心鬥角,卻做了個閑雲野鶴的道士,暴殄天物。
甩給對方一個白眼的陸迢迢此刻哪有心思去管這二人的小伎倆,他隻是苦惱黃成知會搬去何處,而且走的如此倉皇,加上台階上的莫名血跡,一夜回想越發覺得那小娘當時的神色不對,於是決定今日再去一次,怎麽都要問個清楚。
“我還要再出去一趟,你若無事做就呆在客棧裏睡覺。”陸迢迢起身說道。
“誰說我無事做,我現在就去衙門問問,看看和尚是不是真的走了。”吳思量擺出一副你看不起誰的模樣說道,隨後先一步走出房門。
陸迢迢搖頭苦笑,明明是個修道之人卻少了那些閑淡涵養,反而格外的功利,在沈府要搏名,出了蜀地又謀利,原本一個好好的出世之人,越發入世起來,可要說俗氣,換做旁人如此,卻又覺得理所當然,或許就是因為多了一個武當山的名號才會有如此之大的反差,畢竟他還未去鶴鳴山以前,也覺得山上都是群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等他下了樓,吳思量早已經不知所蹤,倒是在大堂裏見到了一張熟悉麵孔,正是昨日在巷口撞見的少女,此刻正端莊坐在一處靠窗的桌前,隻是看了片刻,陸迢迢就覺得對方或許是他見過的人裏唯一一個和不動一樣循規蹈矩的人,腰身坐的筆直,三疊小菜整齊擺在桌前,一碗清粥無論拿起還是放下始終都在桌子正上方的同一個位置,每一吃口都需要咀嚼十三次後再咽下,唯一不同的是,不動的那些個繁文縟節大抵除了他,無人會覺得很重要,甚至隻是看過後都會覺得莫名其妙,而那少女的一舉一動就好像本該如此,比起所謂的大家閨秀似乎還要再高出一等的評價,讓人看過之後
總覺得自慚形穢。
然而還未等陸迢迢收回視線就已經被另一道目光刺痛,那道目光的主人正是站在少女身後那位昨日險些對他出劍的扈從,一對虎目正凶狠的瞪著他,應該是認出了眼前這家夥正是昨日冒犯了自家主人的登徒子,陸迢迢卻是絲毫不在意,故意又多看了那女子幾眼,才得意離開。
“主人,要我去殺了那個放肆的小子嗎?”
就在陸迢迢離開客棧之後,那名扈從輕聲在女子耳邊說道,明明年歲不大,可舉手投足間總流露出一股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風韻。
“不必,我在這裏的事,現在還不想有人知曉。”
“是。”那扈從應了一聲,默默退了回去。
……
又走進那條巷道,陸迢迢手裏多了一張從街邊買來的燒餅,在這秋末的時節,張嘴就是一股白氣,一口熱乎的燒餅,當真比得過山珍海味。
隻是當他朝巷子裏走進幾步,突然發覺有什麽不對,於是快步行進到第六戶門房時,果然昨日緊鎖的院門大開著,門後的木栓給人蠻橫的折成兩截,陸迢迢沒來由的想到昨日碰麵的那位姑娘,既然今日又在客棧相遇,那麽對方就應該不是住在此處,而對方身後那名扈從,氣息綿長,雙臂有力,食指關節處的老繭更說明是位善於出鞘快劍的高手,要衝開一扇木門無疑是信手拈來。
陸迢迢走進院子,地上果然出現了新的腳印,而房門上的那把新鎖也給人斷成兩截,切口平滑,顯然是利器所謂,他走進房中,房內擺設雖然簡陋卻整齊潔淨,多以書籍居多,幾乎看不到任何字畫文玩,便連尋常的瓷器擺設也沒有,難以想象曾經的都察院副都禦史辭官後竟會過的如此貧苦,隻是房間內一切如舊,當真是搬走,也應該收拾些東西一同帶走才是,被褥,古籍皆是好好擺放在屋內,還有些過冬的棉衣明明是才製備不久,也都被留在床頭,總不會那位黃副都禦史也是孑然一身的離家遠行。
然而等他走出房間時,卻看到院門外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正悄悄窺視著他,被發現後也不躲藏,而是直勾勾的看著他手裏冒著白氣的燒餅。
於是陸迢迢朝他招了招手,隻見一個不過四五歲的小男孩有些害羞的從院門外走出,猶豫了幾下後還是小心翼翼的朝他走來,等距離對方還有十幾步的距離後,小男孩停了下來,應該是覺得這樣的距離,就算對方是壞人,他也能很快逃跑,隻見他開口問道:“你也是來找黃爺爺的嗎?”
陸迢迢點了點頭,半蹲下身子正好與對方一樣高,開口道:“是啊!小家夥,還有誰來
找過他嗎?”
也許是因為陸迢迢的舉動讓他感覺到對方並沒有惡意,所以又走上前幾步,小聲說道:“昨天有個漂亮姐姐也來找黃爺爺,還跟著個黑臉叔叔,一腳就把院門踢開了,要是黃爺爺看到了,肯定心疼死。”
“那你知不知道黃爺爺去哪了?”陸迢迢笑著問道,那女子果然也是來找黃成知的。
小男孩連連搖頭道:“娘親說黃爺爺搬走了,可我知道不是,黃爺爺最喜歡我了,要是搬走了肯定會跟我說的,所以肯定是被那個惡人抓走的。”
“惡人?”陸迢迢連忙追問道,可小男孩立刻緊閉著嘴巴,甕聲甕氣的嘟囔道:“娘親不讓說。”
陸迢迢半蹲著身子走近些,小男孩本能的後退,卻看到對方將那張他心心念念的燒餅遞了過來,一番天人交戰後,毫不猶豫的伸手接著,低頭啃了起來,陸迢迢一手撫著他的腦袋說道:“小家夥,我不會告訴你娘是你說的,而且你不想黃爺爺嗎?要是他真被惡人抓走了,哥哥幫你把他救出來。”
聽得這話,小男孩猛地抬起腦袋,水汪汪的大眼睛認真的看著他,小臉上寫滿了堅決,用很是稚嫩的聲音問道:“真的?可是城裏的人都害怕那個惡人。”
“哥哥不是城裏的人,所以不害怕。”陸迢迢輕聲說道。
“哦,我知道了,你是昨天那個在城門口很厲害的和尚哥哥,可你怎麽有頭發的呀!娘親說和尚都沒有頭發的。”小男孩不解的問道,昨天不動在城門口痛打城門吏的事情早就傳遍了黃杏城的大街小巷,連他這樣的小孩子都知道上天給黃杏城派來一個大英雄。
陸迢迢摸著一頭長發,嘴角微微上翹著說道:“我不是那個和尚,不過我可比他還要厲害呐!”
“還要厲害?”
小男孩聽後哇的一聲哭泣起來,連燒餅也不吃,嗚咽說道:“那天我看到那個惡人帶著好些人在打黃爺爺,黃爺爺都吐血了,可他們還不停手,第二天黃爺爺就不見了,肯定是讓他們抓走了,那個惡人平日裏可凶了,說不定他們已經把黃爺爺打死了。”
“你說的那個惡人是誰?”陸迢迢眉頭越發緊皺。
“就是呂知縣的兒子,大家都叫呂知縣大惡人,叫他小惡人。”小男孩抽泣的說道,一手死死的拉著陸迢迢的衣服哀求道:“大哥哥你一定要救救黃爺爺啊!”
陸迢迢深微微皺眉,立刻又露出一副和善神情,輕撫著小男孩的腦袋說道:“放心,大哥哥真的很厲害。”
離開小巷子的陸迢迢沉默的站在人流稀少的街道上,略顯蕭瑟,看著手中的半塊
燒餅和幾塊色澤豔麗的石頭,燒餅是他之前送給小男孩的,後麵對方還給了他,說是聽說書的講過,在外麵請那些大俠客出手是要給錢的,可他沒有錢,就隻好將本是對方的燒餅再送給對方,又將自己珍藏許久的石頭拿了出來。
給旁人看來這種舉動可笑之極,隻是對於一個孩子而言,他不像那些大人懂得錢財意味著什麽,覺得有燒餅吃就很幸福,覺得那幾塊石頭就是他的無價之寶,而他還是願意拿出自己的全部,其實銀子也不過是石頭而已,甚至此刻在他眼中還比不上那幾塊色彩更加豔麗的石頭,隻不過等他長大了,有一天回想起今日的事情,不知道自嘲是否會多過自豪,人總是以為成長就是進步,但其實這一路或許丟掉的更多。
陸迢迢收起石頭,他很清楚這個道理,因為當年他丟掉的比這更多,咬了一口已經涼了的燒餅,整條長街更加寒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