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車一路從京郊開向市區。


  透過玻璃,能看到無數風馳電掣的汽車,看到高樓大廈——還有高樓上的顯示屏。途中路過某個路口,還有一段地上的地鐵。


  沈燮原本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漸漸神色卻變得越來越專注,還有試圖掩飾了、但沒能完全掩飾住的驚愕。


  作為玄界無可爭議的頂尖族類,應龍的感知力無可挑剔。他能夠感受到外頭那些飛馳的“煉器產物”、那些像是“溯回鏡”一般可以溯回影響的東西,都毫無靈力痕跡。


  ——然而它們看起來,卻絲毫不遜於修真界的產物。而且,所有的凡人都能夠使用,就像是沒有天賦限製,也並不如何珍稀一般。


  那都是什麽?

  當旁邊高架上高鐵飛馳而過,犀利的破空聲傳到車內時,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現在的凡人……他們的生活,怎麽變得——怎麽變得——”


  他試圖形容,卻沒能找到合適的詞語。


  他扭頭看向身側的青年,麵露征詢。


  徐雲笈在這位應龍先生黑深的眼瞳裏看到純粹的茫然和震撼。這位不知活了幾千幾萬年的神獸大佬,這一刻露出的神色竟純粹得像個孩子。


  徐雲笈心裏悄然被萌到了一瞬,然後迅速把這大不敬的想法收了回去——對麵這可是修真食物鏈裏當之無愧的頂級霸主。


  青年耐心地開口:“這是完全不同於修真的另一個體係。是科學。凡人雖然生命短暫,但是他們卻能夠將知識代代相傳,然後找到改變這個世界的另一條通路。”


  他伸手,點了點窗外即將消失在視野範圍內的高鐵:


  “這是高鐵,能夠讓一千多人以澄淨境修者禦劍的速度前進。凡人不需要具有修真資質,不需要靠自己曆練,而是靠著一代一代的知識傳遞。每個人都像是蜜蜂之於蜂群,掌握自己那一部分的知識和技能。而他們一起構成的這個世界,就能夠做到媲美修者——甚至超過修者能力的事情。”


  沈燮注視著車窗玻璃。


  透明的屏障上戳著一根指頭,指腹因為點壓在玻璃上顯出一點紅色。


  ‘……挺白。’


  他看著那根指頭,有點跑神。


  他不想承認,但是自己見到的這一切,確實,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太愛沉眠,但多少也有過幾次。睡個幾十載一百年也是常事。這次沉睡是和混沌幹了一架。混沌被他打得不得不轉世去了,但他也沒落著好,受傷不輕,隻能陷入沉睡。


  其實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感覺到這方大陸靈氣漸漸稀少,甚至連這個文明的氣運都漸漸流逝。不然作為華夏土地的圖騰,作為最頂尖的神獸,他的傷也不會愈合得那麽緩慢。


  因為那點屬於神獸的不祥預感,他在沉睡前召喚了與自己有契約的明真門,如實告訴他們自己的傷勢,表明短時間內隻怕無法給予他們庇護,但是如果這片大陸遇到巨大的、人修們無法挽回的災難,還是可以召喚他幫忙。


  ……雖然,在他預感中,那場傾覆即使是他恐怕也無法扭轉。


  當時那個胡子眉毛都白了的明真門門主……是怎麽說的來著?


  ‘受閣下庇護至今,我們已經感激不盡了。如今您重傷需要沉睡,明真門不敢再厚顏驚擾……人類的事情,我們人類自己會扛。’


  沈燮記得自己當時笑對方死要麵子活受罪,用不著這樣。


  可是沒想到,睡了這麽久,今日因為突然濃鬱起來的龍脈靈氣而被喚醒,得到的,卻是明真門上下——除了一個當時的小孩——全數歿於戰火的消息。


  ‘值得嗎?’


  聽到的那一刻,他忍不住想問——也似乎有誰曾經這樣問過他。


  他想起那個門主,已經是歸真境,壽元千載,若再進一步便可飛升。就算末法時代靈氣稀薄,他那樣的境界不至於保全不了自身。


  但他死了。為了凡人。


  ——值得嗎?

  對於能活千載的修者而言,凡人與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有多大區別呢?


  而現在,他看到了那些人拚盡全力想要保全下來的世界。


  沈燮望向那截幼白的指尖。它戳在那種水晶一般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屏障上頭——嗬,又是凡人造出來的玩意,用什麽“科學”。


  那根手指指向外麵光怪陸離的一切。


  那個凡人“靠著一代一代的知識傳遞”,所構建起來的,即使是身為神獸的他也要驚歎的世界。


  ……“值得嗎?!沈燮!你是神獸,你父母是毛犢羽嘉,你曾以尾畫地為江,掌雲雨雷霆!那些人類死活幹你何事?!——別告訴我你感覺不到這片大陸氣運將盡!既然如此,我們便將這山河氣運靈氣地息吞了又如何?早晚那些人修和那些低劣的凡人都是要死的,你就算攔住我,難道還能攔住他們的死劫?!”


  混沌在搏鬥中聲嘶力竭的吼聲仿佛又在耳邊。


  沈燮再瞥一眼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還有那些他依舊理解不了的不用靈力卻跑得飛快的凡人的“煉器產物”,嘴角輕輕地一勾,然後很快收斂。


  徐雲笈巴拉巴拉講了好多,從愛迪生和電燈講到瓦特和蒸汽機,從一寸山河一寸血講到忍辱負重西學東漸。


  一抬眼,應龍大佬眼神迷離,嘴角掛著迷之微笑,一看就已神遊天際,不知想到了哪裏。


  徐雲笈:“……”


  好氣然而不敢惹。


  所以他隻能閉上了嘴,把慷慨激昂的華國近代史咽回了肚子裏。


  ——他這段時間狠狠惡補了這個世界的曆史,很好記,因為跟術元大陸是真的非常像,所以徐雲笈敘述的時候極其感同身受。


  差別大概就隻是修真在這個世界從來沒進入主流社會發展當中,也不曾廣為人知過。


  在術元大陸,古代華辰國的修者長期以來修為都遠勝西方魔法師和劍士,繁榮程度也同樣遠超西方,自詡□□上國。然而長期閉關鎖國使得華辰國對於西方的工業革命一無所知。當西方的魔法師帶著科學和魔法結合的產物——魔晶炮攻破華辰國的大門,華辰國便開始陷入了一百多年的屈辱曆史當中。


  而這個世界,像是抽掉了玄學界之後的類似發展曆程。


  不過從玄淩子的敘述來看,或許修真界在那場浩劫中也並非無所作為,而是依舊不顯露於人前罷了。


  徐雲笈本來想著應龍大佬發呆,他就不要嘮嘮叨叨惹人煩了。沒想到自己一閉嘴,那位看起來在走神的大佬就扭過頭:“怎麽不說了?你才說到洋務運動。”


  徐雲笈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我以為您沒在聽。”


  對方給了他個“這都想不到”的眼神:


  “我以為你知道,修煉的人一心多用根本不是事兒,更不要說神獸。”


  ……行吧,您是大佬您有理。


  徐雲笈認命地準備繼續講。


  結果沈燮卻又開口道:“聽起來這一百多年的發展非常複雜。你說也不能完全說清楚。不如我幹脆讀一下你的記憶?”


  “?!”


  徐雲笈瞬間眼睛瞪大。


  這是開什麽玩笑?記憶是能隨便讀的嗎?!

  古代高位修者為了了解一些事情,確實動不動去讀低位修者的記憶,甚至有實力相差懸殊的,可以強行搜魂。


  但近代以來,不管是術元大陸還是這個世界,這種行為都被禁止了。


  搜魂不用說,是嚴重傷害承受者的行為,如果反抗激烈,輕則癡傻重則暴斃。哪怕不反抗,搜魂也像是拿刀子繡花,在“布(神)料(魂)”中一戳一個大窟窿,記憶會嚴重受損。


  就算承受者自願被讀取記憶,因為能力相對較低,控製不好往往會不小心被讀到非常隱私的事情,這在現代看來是嚴重侵-犯-人-權的行為,自然也被禁止了。


  徐雲笈聽到應龍先生說要讀他記憶,一個激靈。


  他的記憶問題可就大了!他根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哪怕徐雲笈會一點遮掩記憶和思維的方法,但在上古神獸麵前他可沒信心能瞞得住。


  別人提出這種想法他早噴回去了,可這位是個不通現代人情世故的神獸啊。應龍先生哪怕看起來好說話,他本質是個古代龍啊,三觀還沒現代化不說,能力還逆天。


  青年難得生出強烈的緊張情緒來,腦子轉得飛快,努力堅決而不失委婉地回絕沈燮。


  “那個……沈燮前輩,這個世界的變化真的很大。不僅僅是凡人界,修者的規矩也變了很多。讀取記憶的行為在現代社會是違-法的。您……這麽做可能不太適合?”


  男人輕瞥了一眼身邊的青年,看著他一臉絞盡腦汁措辭的模樣,眼瞳中閃過一絲笑意。


  然而他道:“意思是,你不願意?”


  他看見那青年的背脊一下子挺直到僵硬,像是隻受驚的貓,然後脊柱又一節一節放鬆下來,似在強迫自己冷靜。


  男人饒有興致地打量對方,看著對方轉過臉,仿佛不好意思卻堅決地道:“如果您要這樣說的話……呃,是的。”


  ……倒是有點意外。


  沈燮想。


  這幫人修看起來都很怕他,似乎覺得他下一秒就會變成什麽殺人不眨眼的怪物似的。這個青年算是最放鬆的,但也有一點懼意。


  可此時雖然臉上帶著一絲柔軟到近乎示弱的笑容,語氣卻非常堅決。


  他忍不住問:“你不怕我生氣?”


  回答他的卻不是這個青年。


  前排副駕駛位置上的馮保國道:“沈前輩,查看記憶這樣的事情,現在已經被立法禁絕了。小徐有權利拒絕您。雖然您修為遠勝於我們,但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讓步,還請您諒解。”


  那語氣有股視死如歸的味道。沈燮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一定要看邊上這青年的記憶,這個實力弱雞的中年人一定會攔在青年跟前。哪怕他連沈燮一根指頭都擋不住。


  男人在短暫的怔愣後,哈哈大笑起來。


  徐雲笈一臉茫然地看著像是被按了什麽奇怪開關的應龍先生,覺得對方可真奇怪。


  “逗你的。”


  男人勾著嘴角,有點惡劣。


  “不願意就算了。——你們害怕的樣子,挺好玩。”


  徐雲笈一口氣噎在嗓子眼裏:“……”


  請問寧是神經病嗎?先森?

  要不是誰也打不過,你這樣的早就被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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