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野山孤墳

  趙豔子膚色不算白裏透紅,但臉蛋乖巧,眼睛天生媚眸傳情的樣兒。


  霧裏雲與趙豔子熟識還是前兩年的事。寒假統考,趙豔子所在初一班見是霧老師來監考數學,幾乎歡呼起來,認為可以大膽作弊了!霧裏雲心道,怎麽現在的師生關係必須用威嚴來維持,你和氣他就不當回事,關係如摁水上皮球。遂笑笑道:“同學們,你們別拿我麵善當弱點,我可是笑麵虎喲,會翻臉不認人的,規矩還得遵守,招呼兩次不聽就沒收卷子,招呼打在前頭喲!”到有一個女生膽小,始終目不斜視,卻又作不到題。霧裏雲對遵守紀律的反倒動了惻隱之心,去悄悄指點一處,女生明白過來。霧裏雲看卷首名字:趙豔子。


  趙豔子再次去霧老師宿舍時,霧裏雲說:“豔子,我給你說個事。”


  趙豔子就靠牆一站。霧裏雲多年寫作,已習慣坐著不動說話:“我身邊從來沒個人,你作我的小朋友好嗎?有時幫我代個勞,使個嘴。”


  “嗯。”趙豔子溫聲應道。霧裏雲說:“給你把鑰匙,要來做啥方便,需要錢給你。”趙豔子接過,說:“那我走了。”


  趙豔子壓根兒沒用過這把鑰匙,倒是有不少外事活動。這天,趙豔子的養母霧氏去中學找見霧老師說:“有個叫柳強的初三學生,常一夥早晚接送豔子,班主任對我說在談戀愛,你給我看看是不是,豔子說你給了她一把鑰匙,好找開水喝。女子該把你叫舅舅。”霧裏雲心中笑道,不過湊巧罷了,我認識她時還不知她是哪家的孩子呢。又想到,難怪有天晚自習後,我紀律檢查轉悠,看見柳強向趙豔子一招手,趙豔子就隨其出校門了。說道:“不要緊,我教育她,興許她能聽進去。”霧氏說:“花花兒說我不是你生的你管不著。”霧裏雲已知道趙豔子是毛陽山鄭木匠的第三胎超生女子,被趙老師夫婦抱養。趙豔子亦是與鄰裏同學發生口角才得知自己的身世。


  霧裏雲找趙豔子談心說服,他當然不願趙豔子別有戀情啊,他心靈深處有種私願。


  不一個月,霧氏又來找霧裏雲,說:“高二有個叫鍾文華的,三四個一夥煽豔子去廣州打工,還跑到家裏來,被我一頓石頭把他們攆跑了。我不好意思找校長,還是你給我查查,經管經管。”


  這事霧裏雲也見過晚自習課間鍾文華約見趙豔子的情景。鍾文華是霧裏雲所在高二學生,分數知識就沒過關上的高中。霧裏雲說:“我已沒在政教處,但我會管的。”


  晚上,鍾文華與同學王正兵去霧老師屋裏補交作業,霧裏雲見鍾文華頭纏繃帶,問:“你咋啦?好像從中越自衛反擊戰回後方的一般。”鍾文華笑笑,說:“跟人打架的。”


  “哦,”霧裏雲說,“我還以為是光榮負傷的呢。明天上午休息你單獨在我這裏來一下。”他要與鍾文華談談。


  原來,鍾文華與初三男生何勁鬆因趙豔子爭風吃醋,被何勁鬆邀約哥們用酒瓶子砸傷,此事霧裏雲後來才聽學生說。


  鍾文華沒去霧老師屋裏,從此逃學在外,學校張榜除名。


  這已是過去的事了。現在趙豔子已進入初二最後半學期。她已發育成熟,一個地道的青春少女。這天早晨,趙豔子與同學馬玲去霧裏雲屋裏,她神情不好,似乎想說什麽不好開口,馬玲代言說:“趙豔子兩家父母在街上趕場碰見,大吵大鬧,她過不下去,要去廣州親姐姐那裏打工,她說最相信的人是你,想向你借路費。一會兒就走,我也勸不轉。”


  事情突然,也令霧裏雲失望,她要離他古華而去,枉費了他一片心意。他也不能給這錢,給了路費私下外出,家人追究起來他霧裏雲還難脫幹係呢。趙豔子未借得錢,失望離去,她當初對霧裏雲的允諾,霧裏雲卻當真對待,長期提供她零花錢,對她的關愛並未觸動感情。霧裏雲立即托人給趙老師夫婦帶信。


  氏下山到中學後,趙豔子已從同學哪裏借得錢走了。“都是她親娘刁唆的喲……”霧氏嘔得呻喚。霧裏雲要他們沿縣城方向去找。


  三天後,趙豔子被趙老師夫婦在縣城旅社找到,帶回來首先進了霧老師的屋。“豔子啊,你好像是個無情無義的天性呢,錢我就給你了六百多元了,你卻是這樣。”霧氏說:“這事我還不曉得,這錢我們還你。”霧裏雲說:“算了算了,好在現在工資已不拖欠了,國家重申代表先進生產力、文化方向、最廣大人民利益,想必與此有關吧。”


  趙豔子重新進了教室。星期日下午,趙豔子向霧裏雲借自行車,說去接同學唐小麗回校上晚自習。但到星期一早晨也沒回學校,學生說她並不是去接唐小麗,去了王正兵那裏。王正兵在五裏遠的文革橋有個據點。


  霧裏雲終於等到趙豔子歸校,阻止她把她叫到屋裏。“豔子,我問你,你到哪裏去了?”平時稱呼豔子有親昵的味道,這時就變味了。趙豔子不吱聲。


  “我在問你,你當我不知道?”霧裏雲加重了語氣。


  “馬麗平生日,我去她那了。”


  “你還在扯謊?你到處亂談感情,我這麽關愛你,你沒感覺,我屋裏你呆不住半分鍾,要錢你就來了,也不知幫我做個啥,我寫作那麽苦,你也不問候一聲,那些小混混想玩你一招手你就去了,有些賤呢!”趙豔子刷地低下頭。霧裏雲動了真情,趙豔子被觸動,掉下淚水,說了聲:“我對不起你。”言罷掩淚破門而出。


  這天,趙豔子的哥們遊世勇流鼻血不止,趙豔子用霧裏雲的自行車把他送回家,返校後,又把他的髒衣服拿回家去洗。晚上,趙豔子又在鄰居春豔家看錄像。她看著錄像裏的人物說:“我以後也要當黑幫老大,去學功夫偷搶,才好耍喲!”春豔笑道:“那你當了黑幫老大,把我也帶攜一下喲!”趙豔子一臉認真地說:“要得。”


  春豔知道趙豔子與霧老師的關係,翌日到校,笑著把趙豔子說的話,給遊世勇洗衣服的事對霧老師說了。霧裏雲感歎。這個趙豔子,身上優點不少嘛,重情義,還是曉得關心人嘛,具有賢慧之德,但為何就不願幫我洗個衣服什麽的?唉,一個人生就賤薄的根,想要她活個高尚的人就不行,隻能與同類混耍在一起。給我代個勞不顯得更有意義,更有價值嗎?可她們不懂,隻能簡單地生活。理雖如此,受傷的卻是我呢。隻因又生所求之欲,才又有了這自我的煩惱。找個學生代個口信,叫趙豔子下了晚自習在我這裏來一下,好好與她談談。時間晚了,就在我這裏住下又何妨?反正有兩張床。修行重在於心,不在於形式。何況自己原本打算俗世終生,本就需要個伴呢,雖然不一定是趙豔子,但若不願,我這樣的人還會強求嗎?俗世修行原本就是故意將自己置於惡劣環境中錘煉,若處處拘泥俗世小節,那是小家子氣,哪是大氣胸襟?何況欲之感覺已淡化遙遠,刀不磨要生鏽,主要是心境的原因。要不是打算俗世終生,還需個伴侶,那就得負起婚愛責任,靠一個念頭支撐住那點兒男性的星火,隻感到稍一放棄,就一點也無,消失殆盡了。


  晚自習放學後,趙豔子沒去霧老師那裏,徑直回了家,不過晚走了約十多分鍾,同路的同學不知怎麽也沒等候她,因為下課時一晃就不見了趙豔子。


  近夜十點,月光灰灰,光是直線的,哪能拐彎射到陰暗處?趙豔子小跑過河壩,上坡走過一段偏僻的彎溝樹林就到家了。


  忽然大石後麵站起三個蒙麵人,帶夜光的報時器同時射向趙豔子臉上,小聲鬼叫一聲,嚇得趙豔子尖叫一聲跌坐在路邊。三人趁勢按住趙豔子,脫褲子、解衣扣,趙豔子知道要發生什麽事了,毫無反抗之意,她也感覺得出這幾個人可能是誰。她那天生不善拒絕感情的媚眸,隨意爛交行為,終於惹來不甘心的報複,隻是避諱了古華的關愛。三人一頓宣泄配合,跳下山去,消失在月夜中。


  趙豔子自己穿好褲子,心裏空空,又似膽怯地滿足,向上走著,注意力哪裏還在腳下?腳步晃晃,一腳踩空,跌下亂石河溝,一個尖尖石迎向她的後腦勺,她尖叫一聲,再也沒有第三聲尖叫了……


  這夜下晚自習前,霧裏雲心神不安,那感覺有點兒像那年在城裏上車前的感覺,他等待的趙豔子也未去他屋裏,那心情更加糟糕透了。


  翌日早有趙家鄰居路過,發現了趙豔子屍身,中午消息傳到學校。昨晚自習輔導的女教師說:“難怪趙豔子昨晚自習興奮得很,坐臥不寧,和男生喜笑擰掐,我還批評了她幾句,原來要出事,還真怪了!”


  唉,趙豔子,當夜要是去了霧裏雲那裏,哪會出這等事?早知如此,把全部愛傾注給霧裏雲,作成功男人背後的那種女性,那將是一首可歌的愛情曲,然而事情就那麽蹊蹺,人的短見如此,因果如此,佛力不能強迫眾生業力,隻能教化。


  趙豔子葬在老遠無人的山崗上,一點陰靈又流浪於六道輪回中。


  野風呼呼,天也陰沉沉,群山像往日一樣沉默不語,不卑不亢地演繹著天地真諦。趙豔子的人緣的確不錯,埋葬這天,不少學生曠課去了現場,趙老師夫婦嘔得沒去現場。


  霧裏雲知道趙豔子死訊後,久久沉默無語。然後他盤坐在沙發上,拿出當年在興教寺請買的淨土宗經書,翻開往生咒為趙豔子念誦起來,沒有任何儀式佈置,隻有霧裏雲關心到她的深遠。


  他念著念著,眼淚滾出來了,漸漸變成哭聲了,那哭聲不像是哭某個人,而是哭人世,哭眾生,悲天憫人,又像是對自己一生的反省,沒有人知音,也不需要。


  下午時分,小山包公園,霧裏雲坐在石凳上。


  墳塋,豈止是趙豔子的墳塋?隨便望去,這山包下、中學那邊山坡上,遍野都是墓碑聳立,即是中學大門院牆內也有座惹不起的墳墓。霧裏雲覺得再過八百年,將會擁擠不堪的墳墓如何消化?人死如糞土,死後還要占一塊土地,那時,這些土地再無法種莊稼。任其下去,隻有大自然自己翻天覆地重新來過,方能循環回複。他由此想起過去回家鄉,隻見楮河洪水消退後的兩岸掛滿了塑料片,如孤魂野幡,自古城鎮依附河邊,那是現代人的垃圾,洪水帶不走的垃圾,帶得走又帶給誰去?


  滄海桑田,天地輪回,生命的種子沉浮、翻滾、掙紮,悲哉孤伶全然無知,作了生命的奴隸。定要作生命的主人,怎能任其擺佈?


  醒來吧,我的同胞!地球這個生命體,眾生的母親,你的兒子多不知珍惜,隻顧現時自身利益向深層開發,欲榨幹血液吸盡乳汁,天空亦愈來愈變質,人類舍本逐末,加速自掘墳墓,地球之母已經元氣大傷,快要積勞成疾,成為多病之軀了。而地球的病態表現,那可是人類不孝的報應,諸種災難頻發不斷,人類初還能寬鬆應對,後就窮於應付了。若不亡羊補牢,立時理智統一行為,何需瑪雅人預言?


  哭。驀然,古華大悲心湧動,哭了。


  他又哭了,哭眾生、哭人世、哭天地……


  許久,他站起身來。


  該了結了。他人生的一切,病磨、清貧、道悟、曆煉應該有個了結了,不然就失去了那一切的意義。一種修法的緊迫感也出現了。至於那點兒死撐的性之星火瞬間亦被主動熄滅放棄。


  可是,他依然未能說服自巳,並無驚人舉動。


  還是回野雞山看看綠妹情況如何吧。綠妹己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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