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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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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氏把撲子放下, 接過信看了起來。看到最後, 她的面色卻漸漸凝重。


  阿常跪在背後,拿銀篦為她梳發,隨口問道:「信上說什麼了?」


  崔氏將信折起:「兄長即將要出任浙西節度使, 阿娘的壽辰會辦得隆重些。」


  時下雖然有很多與朝廷相抗的藩鎮,但也有服從管制的「順地」,譬如經濟最為發達的江南地區。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順地的節度使, 四年任滿后,提拔入朝中為相。崔氏的兄長崔植原本是戶部侍郎,此番也算是陞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燒尾之喜,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麼看起來不高興呢?」阿常看著銅鏡中的崔氏, 疑惑地問道。


  崔氏將信放在妝台上, 讓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對阿常說:「兄長在信中提到, 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 這些年鮮少露面, 只獨居在驪山的別莊養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給他,不會有什麼問題吧?我記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為官, 他就一點功名都沒有?」


  崔氏搖了搖頭:「那兩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 出身何等顯赫, 郭家自然會為他們籌謀。李四郎的母親只是續弦,身份遠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體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這可委屈我們小娘子了呀。」阿常皺眉,壓低聲音,「都說李家顯赫,沒想到也有個不爭氣的。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小娘子跟那個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從地上起身:「你說的是氣話。虞北玄別有所圖,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會好過嗎?如今朝中局勢變幻莫測,人人都想著明哲保身。我倒覺得有無功名不要緊,關鍵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著崔氏坐在床邊,放下帳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樹,朝中再怎麼變,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過壽嗎?不如咱們回趟長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瞞,這樁婚事順便退了也罷。」


  崔氏沉聲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邊,可還算安分?」


  「她那樣的身份,怎麼敢放肆?每日就帶著小娘子在住處做做針線。不過大王在的那幾日,也沒睡在她那裡。只去看過小郎君兩次,都是獨宿書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給她們送些絹帛過去,再叫綉娘給她們做幾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還要帶她們去崇聖寺的家廟上香,得穿得體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別宅妾和妾生女,哪裡值得那些好東西?您還要帶她們去家廟?若不是柳氏趁您懷世子的時候,趁機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於鬧成如今這樣……」


  崔氏閉上眼睛,淡淡地說:「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問題。何況她到底給大王生了兒子,現在也搬進王府認作姨娘,她的兒子女兒上族譜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們,她們若不知感恩,到時再趕出去也不遲。」


  阿常原以為娘子獨掌王府多年,驟然冒出來一個妾,不知道怎麼應付。沒想到娘子心裡清楚著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親當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親那裡耳濡目染,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長安城裡,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這些崔氏從小都看慣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還是無法釋懷。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蕩蕩一行人,出發前往崇聖寺。


  崇聖寺東臨洱水,西靠蒼山。有三閣九殿,房屋八百多間,佛一萬餘尊,是聞名天下的寶剎。寺中高聳三塔,可覽蒼山洱水之勝景。寺內的建極大鐘,鐘聲可傳八十餘里,有聲震佛國一說。


  王府的隊伍綿延於道路上,百姓避讓於道旁,議論紛紛。


  在絲綢與黃金等價的南詔,尋常百姓,皆穿著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飾華美,寶馬香車,自成一道風景。


  大隊府兵在前面開路,崔氏穿對襟繪花襦,紅綢暗紋長裙,頭戴帷帽,騎在馬上,由一名崑崙奴在前面牽馬。


  嘉柔也騎馬,穿著圓領缺骻炮,頭戴胡帽,腰間束著蹀躞帶,垂掛革囊和小刀等物,腳上穿一雙軟底鏤空錦靴,整個人顯得硬朗英氣。


  數十僕婦和侍女緊隨其後,接著是一輛雙輪馬車。


  馬車內坐著柳氏和順娘,泥土路顛簸得厲害,柳氏實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邊向外嘔吐。


  「阿娘,您沒事吧?」順娘抬手給柳氏拍背。她們住在別宅的時候,很少出門,又不會騎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個時辰,坐不慣馬車,的確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過來查看:「阿娘要我來問問,你們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邊用帕子擦嘴,一邊擺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擱王妃和郡主的行程,還是繼續走吧。」


  嘉柔心想這柳氏倒也懂點分寸,立刻調轉馬頭離去。


  順娘看向窗外,心裡無端生出許多羨慕。嘉柔所騎的馬匹是官養馬,體形膘壯,鬃毛整齊,還配上了玉轡金鞍。馬鞍上鑲嵌著各色寶石,碧彩流光,整匹馬高貴俊美,威風凜凜。


  同是雲南王的女兒,木嘉柔生來便擁有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詔百姓更是只識驪珠郡主,而她竟連個大名都沒有。


  柳氏看到順娘的目光,握著她的手腕告誡:「順娘,別露出那樣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羨慕不來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時候,所有的慾望都得掩藏起來,否則就會變成危險,明白么?」


  這些話,順娘從小聽過無數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遠只做一朵開在牆角的野花。憑什麼,她就不能開給旁人欣賞?


  此時,馬車陡然一停,母女倆身體前傾,險些撞在一起,不知前頭髮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著一隊人馬,陣仗也不小,擋住了去路。府兵跑來稟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們說天氣太熱,田夫人停下來休息,不肯讓我們先過去。」


  氏族之中就數田氏的氣焰最為囂張,他們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謠,傳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連茅廁外頭都站著盛裝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這裡稍候,我過去看看。」嘉柔對崔氏說道。


  田夫人坐在樹下的胡床上,幾個婢女正給她扇風,還遞水囊過去。她生得豐腴,帷帽上的皂紗分開,面若圓盤。


  嘉柔下馬,田氏的私兵立刻圍上來。玉壺喝道:「睜開你們的眼睛看清楚,這可是驪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裝作沒看見,這才笑道:「郡主來了,你們還不讓開?」私兵們這才退開。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盡量客氣地說道:「田夫人,今日我們在崇聖寺有場法事,路上耽擱不得。還請你們讓開。」


  田夫人捏著水囊,輕聲笑道:「郡主,我這腿腳實在不好,並非故意擋道。說起來,前些日子我好像見你與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狀似親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詔來了?」


  「田夫人看錯了。」嘉柔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是敘舊,還請改日,我阿娘還在等著。」


  田夫人笑容微斂。從前見到嘉柔,她總是沒心沒肺地叫著「阿嬸」,口無遮攔,很容易就套出話來。如今目光沉靜冰冷,彷彿換了個人。


  驪珠郡主早有婚約,是整個南詔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沒嫁過去,再鬧出些風言風語叫那長安的高門大戶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會順利。


  烈日炎炎,嘉柔沒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皺眉問道:「夫人可是不想讓?」


  田夫人見她好像真的生氣了,忙扶著婢女從胡床上站起來:「我哪裡敢阻王府的車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這就叫他們讓開。」


  嘉柔目的達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沒有配鞍的高頭大馬直直地朝樹下狂奔過來,撞開了好幾個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攔住那個畜生!」可婢女驚慌地四處逃散,根本無人敢去阻擋。


  嘉柔卻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馬前的地面上抽去,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馬兒再度受驚,抬起前蹄長嘶,又轉了一個方向。嘉柔趁機躍上馬背,一邊勒著韁繩,一邊撫摸馬的頸部,慢慢讓它平靜下來。


  眾人驚怔地看著馬上的少女,無不為她的膽識所震。田夫人緩過神來,氣得要殺了這匹馬。私兵跑到她身邊勸說,這馬是大郎君花高價買來的,殺了估計郎君會不高興,田夫人這才作罷。


  田夫人又要謝嘉柔,嘉柔只將馬還給田家便離開了。


  玉壺跑到嘉柔的身邊,摸著心口:「郡主,那麼凶的馬,您怎麼就不怕?其實讓它嚇嚇田夫人也好!讓她那麼囂張!」


  嘉柔原本沒想那許多,馬衝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就上去了。馴馬的本事,還是上輩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還笑話她笨,膽子小,總躲在他懷裡亂叫,但也沒讓她栽過跟頭。


  原來有些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就算努力去忘,還是會時不時地冒出來。


  田夫人很快讓道,等王府一行人過去以後,百姓也在議論聲中散去了。


  路邊不知何時停了輛馬車。馬車的竹簾輕輕放下,車轅上坐著一個丹鳳眼,氣質清冷的男子。他低頭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嚇嚇那個田夫人的,誰讓她擋著路了。


  「沒事,走吧。」車裡傳出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如漱玉鳳鳴般。風掀動竹簾,露出裡面柔軟的地氈,一鼎銀鎏金三足香爐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尖泛著淺淺的粉。


  「是。」男子駕馬,馬車緩緩向前駛去,揚起一陣輕塵。


  「不過屬下意外打聽到一件事,不知重不重要。」鳳簫說道,「雲南王府的那名妾室,是當年延光大長公主一案中,被革職流放的溧陽令柳昇的女兒,閨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兒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罰沒奴籍以後,曾經為嶺南節度使曾應賢的家/妓,後來被曾應賢送給了雲南王。」


  延光大長公主一案,在建中年間,轟動朝堂。她的女兒是太子妃蕭氏,時常出入東宮,後行厭勝之術詛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奪她的封號,並重罰與她往來密切的官吏數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創,太子妃畏罪自盡。


  那一案以後,太子更加謹小慎微,基本不參與朝政。而曾應賢卻青雲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這消息有些意思。」李曄說道,繼續翻閱書卷。


  鳳簫看不出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只是據實已告。他又說道:「郎君,我們什麼時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經發現您不在別莊了,回去恐怕還要想個說法,否則相公那邊沒辦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曄的目光沉了沉,「父親那邊我自會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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