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紅顏亦有老去時 花襲人淚入不歸途
林翡說著,果見晴雯越發哭個不休,林翡便笑道:
“你們今時也算是得意,隻是你們得意時間久了,就忘了榮國府原本有多少人是和你們一樣得意的,忘了那些得意人有幾個能得意到最後的。”
林翡說著,果然見襲人幾人紛紛臉色大變,而這時,賈寶玉也已經疾步走來,對林翡怒道:
“你不過是有意說這些話來離間我們,我看出你心裏意思了,你這個心裏藏奸的歹人!”
林翡聞言,隻微笑的說道:“鏈二哥難道沒有大丫鬟伺候?她們現在都去什麽地方了?”
林翡說著,手中的狼毫筆在筆洗中涮了涮,然後起身笑道:
“就更別說已故的珠大哥身邊的人兒了,除了正妻李氏,誰留下了?”
賈寶玉聞言一時啞然,但仍舊氣急敗壞的想指責林翡。
但林翡可比賈寶玉理直氣壯多了。
林翡隻淡淡的笑道:
“你覺得婆子們不好,但婆子們也是從嬌花兒走過去的,你現在厭惡的死魚眼睛,就是你眼前的這些明珠翠玉未來。”
林翡說著,緩緩走到晴雯跟前,把襲人手裏的帕子抽過來,拿在手裏疊了疊,便微笑著,擦淨了晴雯臉上的淚痕。
林翡便隔著帕子捏著晴雯的臉給賈寶玉瞧,一邊還說道:
“這般風流靈巧的可人兒,你也忍心去凶,旁人都說你最體貼女孩兒的心。我看也不盡然,如今你心裏不痛快,這等嬌花美玉,也不過是泥撒氣的玩意兒罷了。”
林翡說著,鬆開晴雯,轉而一步步逼近賈寶玉,笑道:
“你就別說什麽情深義重了,你愛的是她們青春貌美的容顏,愛的是她們最美年華裏的嬌俏可人,除非她們死在最美的年華裏,否則啊,你總會在未來的一天裏麵發現,發現她們早已成了死魚眼睛,發現她們沒了當初的靈動,隻餘下令你失望和作嘔的粗鄙無知。”
賈寶玉聞言,忍不住後退幾步,連連說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這等無情的人!”
林翡隻笑道:
“我曾聽人說起過,說趙姨娘年輕時也是一個容貌美豔,性子爽利的人,雖然潑辣,但說話行事,都自有分寸道理,怎麽老了就換了個人似的。”
林翡說著,又回頭看向襲人三人,果見這三人越發變了臉色,一個個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了。
唯有賈寶玉還想替自己爭辯,但賈寶玉才想說,就聽林翡笑問道:
“我記得你曾說過,說那些好好的姑娘們,偏偏嫁了人,沾染了男人氣,就也跟著混賬起來。今個兒也巧,我也來問問你,難道你身邊的丫頭們,都不必嫁人了麽?還是說,隻有嫁給你,她們就不會老了。”
賈寶玉聞言,張張嘴,卻又被林翡打斷了。
“我知道,她們年紀大了,就該拉出去配小廝了,到時候自然有新的丫頭來伺候你,你管她們是變成一池臭水還是什麽,總歸你跟前的都是嬌花媚柳,總歸不會有死魚眼睛來膈應你。”
林翡說著,忽見襲人三人,尤其是襲人,一個個都有些站立不穩了。
林翡便笑向她們說道:
“你們也都是聰明人,難道從未想過?看來我還是高看你們了,這必定是寶玉的性子讓你們迷了眼,以為他對你們好,你們就能永遠跟著他,可他是做不得主的,無論是妻是妾,也都逃不過父母之命四字,怕是除了襲人,你們都未曾沾得。”
林翡說著,忽然聽見門外有人來敲門,小丫頭就去看,卻聽見是寶釵的聲氣。
一時林翡便閉上了嘴,連忙收拾罷桌上的東西,欲去別的屋子避開,但賈寶玉這裏並未做太多隔斷,少有能避人處,林翡也不好躲進丫鬟們的閨房。
更兼得小丫頭直接就開了門,寶釵沒一會兒便進來此處,到讓林翡避無可避。
林翡便隻能移步屏風後,但這屏風有點小,林翡近來個子越發高了,這屏風根本遮不住他。
林翡也隻好迎著進來的寶釵,笑著應了聲好,便尋了個理由出去了。
大觀園建的極好。
因是賈妃省親之地,所以各處擺設紋飾也未曾做什麽限製,林翡隨意閑逛,沒走多遠,就看見數處皇家規格的石雕。
林翡便心中暗道:
這榮國府也是太不謹慎了。
雖說園子是賈妃省親所用,但住的人卻不是賈妃,即便有賈妃懿旨,也該盡量將那些逾越之物封存,而不是堂而皇之的擺出來。
這些東西雖然能彰顯身份,顯得氣派。
但犯忌諱啊!
難怪宣皇一心一意先拿你榮國府試刀。
林翡想著,忽然聽見不遠處的山石後傳來女孩子的聲氣,林翡恐是探春等人,顧及男女大防,便自己先行避開。
卻原來是幾個小丫頭,領頭的是薛寶釵身邊的鶯兒。
林翡瞧見了,心中暗道:
“這丫頭倒是不明白事兒的,自家姑娘出去也不跟著,到自己四處玩了。”
林翡想著,便從另一邊繞遠了,並未聽到鶯兒笑道:
“你們那裏知道我家姑娘的好,我家姑娘最是和善的,從來沒見過她和人生氣甩臉子的,便是旁人不知禮,她從來也都是好聲好氣的規勸。我就經常想,這是怎樣的神佛保佑,才能叫我就姑娘托生過來。”
鶯兒說著,就雙手合十,念起佛來。
幾個小丫鬟也連連點頭,一個個都說寶釵的好,都說寶釵瞧著就是溫柔和善的,不像林姑娘又清高又傲氣,讓她們都不敢去和她頑去。
鶯兒便笑道:“你們知道什麽?林姑娘雖然最是清高,可她家世代清貴的很,她又生的那樣美貌,又通曉詩經典籍,怎麽會沒幾分傲氣了。”
幾個小丫鬟聞言,也覺得有理,便說道:
“這話卻是沒錯。”
鶯兒似與有榮焉的點點頭,連忙說道:
“再說了,她可是鹽科林老爺的嫡長女,祖上也有過爵,雖然沒了父親,但哥哥卻小小年紀,就已經成了太子麵前的紅人,她怎會和我們頑去,便是我家姑娘去和她頑,也沒見她怎麽願意去理。”
幾個小丫鬟年紀小,聞言便說道:
“難怪林姑娘瞧著就不似常人,原來身份就不一般,想來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她的娘可是咱榮國府的嫡小姐!”
鶯兒:“……”
算了,反正話她已經說了,別人怎麽想,她又攔不住。
鶯兒想著,就將這事丟開,自己一個勁的和眾丫鬟們頑去了。
林翡直到夜裏將歇之時,才回了怡紅院。
今夜的怡紅院倒是出奇的安靜。
襲人三人屏息斂聲,伺候寶玉也不似原先那般親昵,隻例行公事一般,妥妥帖帖的替賈寶玉收拾完了,也就散了。
再無往日的歡聲笑語,溫柔似水。
賈寶玉呆呆的躺著,回憶今日的情形,賈寶玉根本無心睡眠。
賈寶玉有些話不止對一個人說過,眾丫鬟們也都知道他心中瞧不上那些老婆子。
他曾說: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
出了嫁,不知怎麽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
再老了,變的不是珠子,成了魚眼睛。
他認為好好的姑娘,嫁了人就漸漸混賬,就是因為沾染了混賬的男兒氣息,所以才跟著混賬,所以女孩子一經嫁人,沒幾年就變了一個人。
賈寶玉從前說這些話,襲人她們也是讚同的,可他沒想到,今時今日,他的這些言論,反成了襲人她們避著自己的根由。
賈寶玉越想越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一翻身,又瞧見不遠處就是林翡,賈寶玉頓時覺得自己眼前的是一個大型移動的醃臢物在他眼前晃悠。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賈寶玉便連忙又翻了個身,但忽然想到。
林翡好似還在洗漱,卻無人伺候。
賈寶玉便又翻了過去,冷嘲熱諷道:
“怎麽無人來伺候你了?”
林翡便笑道:“我來時見那兩個小丫頭在等我,我便讓她們先去睡了,本來這起居洗漱,就不該有人伺候的。”
堂堂男兒,四體康健,連衣服都需要旁人來幫忙穿來脫去,才能入睡,也真是太無能了。
林翡想著,隻自己洗漱罷了,倒了水,便自行寬衣就寢。
賈寶玉隻冷眼看著,冷冷地說道:
“什麽你讓她們下去的,你騙得了誰?如你這等冷心冷性的人,你以為她們會偏向你?她們縱然不理我,也斷然不會理你半句!”
林翡聞言,麵色古怪的看了賈寶玉一眼,卻見賈寶玉轉過身去,不理他。
林翡詫異了。
不是說賈寶玉聰慧異常嗎?
他不過略略使了些激將法,這廝就受不住了?
還是賈寶玉過慣了天真無邪的日子,根本不懂什麽叫世態。
林翡想著隻自顧自的睡去,管賈寶玉怎麽樣。
林翡不言。
賈寶玉還當林翡是被他說中了心事,剛想再翻過身去,諷刺一二,翻身卻見林翡已經靜靜睡去。
賈寶玉心中就更難受了,越發的難以入睡,幾乎是瞪著眼睛,直到天將亮時,才昏沉沉的睡了片刻。
等林翡早已出去,襲人來伺候賈寶玉起身時,賈寶玉還在酣睡,襲人便沒有喊他,賈寶玉便直到日上三竿,才堪堪睡醒,捂著有些鈍痛的腦袋,穿著中衣出來。
此時襲人就在外間繡花,隻是明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
昨日林翡的話,她們也是信了七八分的。
別的不提,賈寶玉對姑娘和老婆子的區別對待卻是極為明顯的,而她們都是年紀輕輕的女孩兒,素日最得賈寶玉另眼相待,也跟著笑老婆子們不自知的出洋相。
可昨日林翡的話也真真打破了她們心中的不少謎障。
她們現在是姑娘,日後是媳婦,再日後就是老婆子。
她們也會嫁人,會老去。
也會從賈寶玉口中的無價寶珠,變成沒有光彩的死珠,會從死珠變成魚眼珠子。
原先被她們厭棄的死魚眼睛的老婆子,何嚐不是她們日後的情形。
年輕貌美帶來的一時歡愉,也終究是一時啊!
襲人三人昨晚上雖然明麵上是各自睡去,但實則誰都沒心情去睡,一個個都熬的眼底下一片青黑。
今日的怡紅院與往日極不相同。
今日聽不見小丫鬟們與寶玉的笑鬧聲。
今日賈寶玉坐在桌前,難得的看起書來,但若是認真的瞧,就能看見賈寶玉緊抿著唇,皺著眉,雙眼無神,帶著三分厭煩、三分惱怒和四分困倦。
襲人三人都各自忙活去了,也不在賈寶玉跟前晃蕩。
幾個小丫鬟們對昨日林翡的話並無太多感想。
她們本就是小丫鬟,不如襲人晴雯三人那般風光,她們本家就在榮國府,容貌也比不得晴雯麝月之流,家中父母早就給她們定好了小廝,等她們年紀到了,就會嫁過去,也從不必做什麽姨娘夢。
但襲人三人不同。
賈寶玉在榮國府有多麽風光霽月,襲人三人在榮國府就多有臉麵。
她們雖然伺候的不是姑娘,可她們卻都是實打實的副小姐,可這一切都會消失。
探春她們幾個若是嫁了,她們身邊的待書司棋等人便會跟著一起去,做陪房,隻要姑娘不到,她們就一輩子有臉麵。
可她們這些做爺們兒大丫頭的丫鬟,若是爺們兒有情,她們還能好過些,但也隻是好過些。
璉二爺原本的幾個大丫鬟,二奶奶一來,沒幾天就全被打發了出去,而這還不許旁人說嘴,又硬逼著平兒做了通房,還不給平兒實打實的名分。
平兒在鳳姐兒身邊多年了,盡心盡力,忠心耿耿,卻多年來都是平姑娘,而不是平姨娘,連孩子都生不得。
襲人想著,忽然嗚嗚咽咽的忍不住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兒滴在繡了一半的鴛鴦上。
她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
襲人想著,回到屋內,將這繡了一半的鴛鴦用剪子剪了個稀爛,丟進布頭線頭的囊子裏。
作完這些,花襲人便用帕子揾去了淚,便洗了臉,對鏡仔細的梳妝罷,就端了已經沏了三遍的楓露茶,去見寶玉。
因見寶玉對著書本子發呆,襲人就輕聲笑道:
“寶玉,楓露茶已經泡出色了,剛好能喝了。”
寶玉聽見身後似是襲人的聲氣,初識還覺得是自己幻聽了,但楓露茶的茶香濃鬱。
賈寶玉回頭,隻見襲人如之前一樣,正端著茶,笑吟吟的看著他。
賈寶玉忽然有些受寵若驚起來,想問襲人為何還對他如此,但又怕問了襲人卻翻臉。
賈寶玉便趕忙接了茶,喝了,心中對襲人越發珍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