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被淩遲。


  還差半支香的時間,帛錦仰麵朝天地躺著。


  眼裏的天,空無一物。


  帛錦從來不覺得老天爺有什麽好看的,沒想到,這次是來見它的最後一麵。


  最後一麵啊,最後一麵。


  很久很久以前,他有過這樣失敗的教訓。如果他事先知道那是最後一麵,他定然會仔仔細細地端詳的。


  當然如今,他會有的是時間。


  須臾後。


  負責淩遲的主刀手,向圍觀的百姓展示行刑用的刀子,把把雪亮,相當磣人。


  全場嘩然,慫恿聲如潮。


  芸芸眾生,皆是命如草芥,無人例外。


  心口猛地被擊上一拳,狂悶。帛錦緩緩吐出口氣,就要開始了。


  天,在這種節骨眼上,開始下雪。


  很輕,很細的那種。


  這雪花,特別奪目,比明晃晃的刀子還亮。


  第一、二刀。


  祭天地,用他的血、用他的r_ou_。


  不殘忍,卻是紮紮實實的兩刀。


  冰涼涼的感覺,瞬間麻了帛錦的半邊臉。


  帛錦,心底冷笑。所謂淩遲,不過就是讓他身體每個部分一步步壞死,最後拆完人生的全部罷了。


  沒什麽稀奇。


  第三刀。


  副刀手粗著脖子吼出淩遲的刀數。


  雪,繼續零落飄著。


  運氣真好,雪比血多,所以他死不了,很長時間會死不了。


  對此,帛錦無悲無哀,堂堂正正地躺著。


  蕭徹沒去刑場,因為龍體抱恙。就算他去了也是假惺惺悲哀,沒意思。


  如今,他的君威浩蕩。


  身旁把脈的太醫搖首,端著醫骨,一顆善心向帝王勸道:“陛下,萬萬不可過度c,ao勞。”


  蕭徹裹緊一領錦袍,含笑但問:“湯藥度日,朕還能活多久?”


  “陛下……”


  “久病成醫,朕自己心裏有底,說實話吧。”


  “悉心調養,六、七年不是問題。”很複雜的措詞。


  蕭徹垂目,嘴角一揚。帝王氣質相當露骨。


  暖閣外,有鳥悠悠囀囀地清唱。


  蕭徹揮手吩咐宦官:“又是畫眉鳥,興許是天寒尋不到食物的緣故。去,給它喂些鳥食。”不知為啥,寶公子臨死咽下最後一口氣,還會有空瞧眼窗外的畫眉鳥。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心,蕭徹從此對畫眉上了點心思。


  一旁伺候小太監伶俐地應了聲,退了出去。


  不消一刻,鳥食送到。


  暖閣外的小太監邊喂邊冷得跺腳,呐呐怨道:“那麽冷的天,這畫眉鳥難道不南遷,這不是自己找罪受?”


  這話正巧被走出閣門的太醫聽到,老人家捋長須,欣然答道:“隻因畫眉是隻留候鳥。”


  “太醫你剛剛在說什麽?”不知何時,蕭徹已經走出殿閣,站於廊下。


  “皇上……,臣說,說……”太醫忐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你剛剛說畫眉是什麽?”蕭徹近身再問,雙手微顫。


  小太監躬身,口快率先回答:“太醫說,畫眉隻是留侯鳥。”


  “什麽?”蕭徹眉心一動。


  “畫眉是隻留候鳥。”


  “留侯鳥……留侯,隻留侯啊。”原來如此。


  蕭徹退後半步,旋即空落落地一笑。緩緩步回殿堂,輕輕彈落肩上的雪屑,麵容勾勒出君主的和善與慈悲,“也不知帛錦被挨到第幾刀了。”


  這是,第幾刀了?

  帛錦自己也不知道。不知從第幾刀開始,他就開始聽不清報數了。


  整個人迷迷糊糊的,血水可能已經浸透了整個身軀。


  不開竅的帛錦,現下身上開了多少竅,他真的不知道。


  周身的熱血,蒸散細白的雪子。


  每一刀滲出的血,融化著每片小小雪花子。


  帛錦沒閉眼,眼皮遇見今冬最溫暖的雪。


  好似起了一點風,無數的雪花在他周圍盤旋。


  意識越來越模糊時,眼裏好似見到個非常非常可憎的人影。


  而且,這該死的人影越晃越清晰。


  眼睛一陣刺痛,雪與血珠子迷了整雙紫眸。


  眼底這抹虛影,眨眨亮亮的眼睛,寶光璀璨地傻笑:“侯爺,你長得真好看!”


  “我對侯爺一腔赤忱,死生不計!”


  筋骨斷離的聲音。


  依稀,帛錦聽到自己喉口滾出一記歎息。


  神作孽哦,怎麽會安排自己與這麽個人狹路相逢?這人,徹徹底底是個花癡,是個毫無道德感的花癡。


  男人,賤命一條,從不能靠信仰愛情存活於世。


  但帛錦想,能見識了這麽個花癡,此生足夠刺激了。


  徹寒的雪天,蒸騰的血氣,氤氳著,緩緩勾畫出某人燦爛的笑,及其虛幻。


  然而,依舊是花癡無匹,真誠無朋。


  數以千計刀光血影裏,讓這樣的笑容,更加清明無垢。


  好似,他們之間距離隻差一點一點,就那麽一點點星沫子的距離。


  帛錦心一橫,最後一次死心眼,他死心眼地去信。


  不拒絕了,心不開竅就不開竅吧。


  粉身碎骨的血,滴滴飛ji-an入咽喉,一股子腥鹹。


  無數雪花落下,一片落在帛錦的唇上,


  最後,緩緩融化。


  清清涼涼,又溫溫熱熱,如情人的親吻。


  帛錦的瞳仁好似不受控製,慢慢地,慢慢地在放大。


  此時,圍觀的人群,“嘩”地一聲左右分開。


  身著龍袍的蕭徹還是來了。


  道道冕旒晃動,隔開蕭徹與帛錦的距離。雷打不動的儒雅天子,來等帛錦斷掉最後一口氣。


  帛錦費力扭過頭,嘴角漂亮地一記飛揚。


  這一生,我來過,遇見了一個人,他叫阮寶玉。


  蒼天,細雪,見證!


  新結局:第四十八章 新結局

  下午很快過去,夜也很快過去。


  這整整六個時辰,蕭徹沒有走出那個房門,所有人來問,都碰了一個死硬的釘子。


  直到帛錦前來。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初春,無風亦無雨,連金色的薄日都一派歡喜。


  帛錦跟著管家來到書房,管家稟了一聲,蕭徹便有應答,說是請進。


  書房初陽暖照,很是敞亮。


  帛錦看見了阮寶玉,還是穿著昨日的那件衣裳,衣裳上有血,開得一朵又一朵,這一刻被蕭徹抱在懷裏。


  “他死了。”


  隔了許久許久,蕭徹才道,靈魂似被掏空。


  “一直到死,他都是我的人。”


  像被鬼魅牽引,他又加了這麽一句。


  帛錦說不出話,隻覺得通身一痛,像有什麽東西碎裂,被從心房剝開,張了口,那口心間熱血百轉千回,最終卻是沒能吐出,隻在齒唇間繞成了一片血霧。


  五日後,阮寶玉下葬,雖然沒有追加什麽封號,但一切都是按照國葬標準。


  蕭徹親自扶靈,一路百官相送,這最後的一程是無限風光。


  自始至終,帛錦沒有出現。


  又過了一月,吉日吉時,蕭徹稱帝,改國號為梁。


  而這一日,帛錦居然列席。


  蕭徹站在高處,看著他,心中漸漸生出恨意,於是慢聲:“帛愛卿請上前聽封。”


  帛錦出列。


  “帛愛卿開國有功,現授印,封為司禮監掌印,兼管東廠。”


  這句一出群臣靜默。


  雖然說那本畫冊滿城流傳現在是無人不曉,但到底真假難辨,說到底,卻還隻是個當事者默認的流言。


  現在蕭徹登基,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封他做司禮監大太監。


  作為義軍的統帥之一,前朝赫赫有名的錦衣侯,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天大的折辱。


  所有人都認為帛錦會拒絕,會抵死抗命最起碼保全尊嚴。


  可是等了許久,那跪在大殿金磚上的帛錦卻絲毫沒有怒意,隻是將頭垂低,身後錦衣掠地,平靜無有絲毫波瀾。


  “臣遵旨。”


  又過得許久,大殿上響起這三個字,喑啞低沉,聽著十分刺心。


  帛錦領命,這才發覺自己嗓子壞了。


  自那日阮寶玉在蕭徹懷裏死去,一個多月,他一直沉默,從沒開口說過一個字,也沒有撕心裂肺喊過哪怕一聲。


  可是他的嗓子壞了。


  從這刻起,窮其一生,他的嗓子都壞了,暗啞無力,再也沒有發出哪怕一聲敞亮的高音。


  於是新朝更替,萬物複蘇,一切又都走上了正軌。


  過一年,司禮監整肅有序,漸漸成為維係新帝與大臣之間微妙平衡的暗流。


  再過一年,東廠崛起,風頭終於蓋過錦衣衛,成為人人聞名喪膽的所在。


  而帛錦的名頭,也開始越來越壞。


  和前朝那些廠公不同,他並不擅長y-in謀,也沒有心思擺弄酷刑,但是你一旦入了他的名冊,那麽十日之內必死無疑。


  不管你是開國功臣,也不管你是皇族嫡親,東廠要你死,這就是你不得生天的理由。


  第三年很快過去,東廠那張重要人物名冊上添上了第十個名字,——裴翎。


  這一次,裴翎必死的理由是擁兵自重有意謀反,證據是他私藏兵器收買士下。


  “這是在裴元帥府上搜出的兵器,共計刀槍千餘。”


  在朝堂上帛錦呈出證據,嗓音低魅神情冷漠。


  一旁裴翎舉頭望他,心間百轉千回,這才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殿下”二字。


  “東廠去到府上,自然是想搜到什麽就能搜到什麽!”


  有人終於忍不住回了一句。


  “靜國公的意思,是我東廠有意栽贓麽?”


  “不敢,在下隻是想提醒廠公,裴將軍曾追隨廠公,十數年甘苦不棄。”


  “那又如何?”


  帛錦即刻跟上,紫眸微轉,裏麵絲毫沒有熱意。


  靜國公沉默了,低下頭放棄與他對駁。


  “裴翎謀逆,其罪當誅,還請聖上裁奪。”


  帛錦又進一步。


  “眾卿的意見呢?”


  高座上的蕭徹終於說話,因為天氣驟涼,所以帶著濃重的喘音。


  眾卿沉默,多半因為畏懼,少半因為無言。


  “茲事體大,朕看還是再議吧。”


  蕭徹發話,第一次在群臣麵前拂了帛錦之意。


  再議,就是質疑。


  群臣就是一群狐狸,很快就從蕭徹的這兩個字裏麵領悟到了什麽,彈劾帛錦的上書開始出現,由一封到兩封,最後雪片一般飛來,殘害忠良欺君罔上收受賄賂專橫自大……,奏章上的條條罪名都是死罪,眾人齊心,把東廠帛錦描述成了一個禍國殃民不殺不快的妖孽。


  一月,兩月,三月……,時間很快過去,刑部的證據也很快被搜羅上來,件件樁樁,無一不可定帛錦死罪。


  “東廠廠公帛錦,栽贓陷害忠良,遇事專斷,少有請示聖上,分明就是藐視聖威,有謀逆之意!”


  偏殿之上的刑部林尚書洋洋灑灑說了半天,最後還嫌不夠,又給帛錦安了一頂天大的帽子。


  “不會……,朕覺得他……,當不致此。”


  座上的蕭徹捂著暖爐,緩聲發話,語氣頗值得玩味。


  “怎麽不會!聖上難道忘了,先前錦衣衛在他府上搜出的龍袍!”


  “錦衣衛和東廠素來不和,在他府上搜出什麽也不足為奇。”


  “聖上!”


  “好吧。”蕭徹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於歎了口氣,慢慢前傾,看住了眼前的林尚書:“那依卿之意,我應該如何給帛廠公定罪。”


  “殘害忠良謀逆欺君,論罪自然當誅,應該淩遲曝屍,以平眾怒!!”


  那廂林尚書答道,字字擲地有聲,是無有一絲一毫猶豫。


  淩遲處死。


  這個裁奪蕭徹過了很久才給,是在群臣催逼之下,才在殿內準了那道折子。


  畫完這一道勾,蕭徹有些猶疑,躺在胡床上,不知自己是歡喜還是難過。


  暖閣外,有鳥悠悠囀囀地清唱。


  蕭徹揮手吩咐宦官:“又是畫眉鳥,興許是天寒尋不到食物的緣故。去,給它喂些鳥食。”不知為啥,寶公子臨死咽下最後一口氣,還會有空瞧眼窗外的畫眉鳥。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心,蕭徹從此對畫眉上了點心思。


  一旁伺候小太監伶俐地應了聲,退了出去。


  不消一刻,鳥食送到。


  暖閣外的小太監邊喂邊冷得跺腳,呐呐怨道:“那麽冷的天,這畫眉鳥難道不南遷,這不是自己找罪受?”


  這話正巧被走出閣門的太醫聽到,老人家捋長須,欣然答道:“隻因畫眉是隻留候鳥。”


  “太醫你剛剛在說什麽?”不知何時,蕭徹已經走出殿閣,站於廊下。


  “皇上……,臣說,說……”太醫忐忑,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你剛剛說畫眉是什麽?”蕭徹近身再問,雙手微顫。


  小太監躬身,口快率先回答:“太醫說,畫眉隻是留侯鳥。”


  “什麽?”蕭徹眉心一動。


  “畫眉是隻留候鳥。”


  “留侯鳥……”蕭徹退後半步,有些恍惚,虧得小太監機靈,一把將他扶住。


  “畫眉是隻留侯鳥。”蕭徹捉住那小太監的手,似乎神魂出鞘,又呆呆重複了一句。


  “是。”小太監惶恐,也呆呆應了一句。


  “你說,朕是個好人麽?”那廂蕭徹又問。


  小太監嚇得不輕,連忙雙膝下跪,大聲道:“皇上仁慈,洪……洪澤天下,天……天下百姓無不愛戴!”


  “是麽?”蕭徹聞言冷笑一聲,撣了撣肩上雪花,不再理他,徑直走進了暖閣。


  那小太監惶恐,也不敢爬起身來,便直挺挺在暖閣外跪了半天。


  到了夜裏,一直都沒再發聲的蕭徹終於走出暖閣,披著重裘,衣擺掃地,站到他跟前,道:“你叫什麽?”


  “五……五福。”小太監哆嗦。


  “五福。”蕭徹念了一聲,將衣氅係緊:“很好,既然你覺得朕是個好人,那你陪朕走一遭吧,我們去趟詔獄。”


  深冬臘月,帛錦人在詔獄,已經被關了整整五個月。


  等蕭徹這夜到訪的時候,帛錦已經三日沒進水米,人瘦得形銷骨立,半倚在牆,早沒了當日顛倒眾生的模樣。


  而蕭徹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本想悄著聲進來,卻到底沒能忍住,沒進牢門的時候就急促咳了一陣。


  昏黑裏的帛錦聞聲慢慢睜開了眼,紫眸逆著燭光,卻是依舊璀璨。


  蕭徹頓了一頓,揮手遣退太監,自己端托盤走了進去。


  帛錦依舊無話,不知是太過疲累還是真正無言。


  “我想來陪你,和你喝喝酒,最後一次。”蕭徹走近,將托盤放下,慢慢開始斟酒。


  酒看來燙過,還很溫熱,在昏黑的牢房裏慢慢蒸騰出一脈暖意。


  “什麽時候處死?明天?”帛錦緩聲,嗓子照舊嘶啞。


  “是明日,午時,玄毅門外淩遲。”


  “哦。”


  “除了哦,你就沒別的可說?”


  “說什麽?說聖上且饒我一命,聖上會允麽?”


  蕭徹搖頭。


  帛錦的嘴角很含蓄地彎了起來:“那說什麽?說,皇權就是皇權,皇上就是皇上?”


  “說你冤屈。”


  “請問,我又有什麽冤屈?”


  蕭徹又是一頓,沒有接話,隻將杯舉起,遞到了帛錦跟前。


  “石孟,定邦侯,你東廠所謂冤死的第一個忠烈。其實你我知道,這人胃口極大,仗著自己開國有功又是國舅,監督鹽道的時候,貪了無數銀兩。”過了許久蕭徹才道,語帶些許感慨。


  “其餘那些事,我不想再說,但是我知道,那些死在你手裏的,都是該死,都是些我想動卻又不能動的角色。”


  “他們,不都該死,至少有小半並不該死。”帛錦終於接過了話。


  “我知道。”蕭徹低頭,淡淡一笑:“這小半不是該死,而是必須死。他們不死,我的位子便不能穩固。”


  “那裴翎呢?”略停之後蕭徹又道:“他呢,你覺得他是該死,還是必須死?”


  “裴翎素有帥才,當得大用,唯一的缺點就是x_i,ng子過於耿直。”


  “那你又為什麽害他,非要定他死罪?”


  帛錦沉默,掌心握著酒杯,卻是不喝,隻是眼看著那熱酒一分分變冷。


  “你想求死,對不對?死前參裴翎一本,那麽他對你便斷了念想,對我擯棄前嫌,從此一心一意為我做事,對不對?”


  “裴翎這人耿直,素來不會轉彎。還望日後聖上開恩,莫要讓他陷入黨爭。”


  “這麽說那日我沒有看錯,你撕破臉皮咄咄逼人,就真的是要求死。”


  帛錦又是沉默,緊抿著唇,臉容一片靜謐。


  蕭徹於是唏噓,“人生在世,總歸是不能如意,既然這些大苦都已經過來,你又有什麽理由非要求死?”


  “一千兩百四十五個日夜,日夜孤苦,輾轉無眠,這個理由,夠不夠充分?”


  似乎並沒有經過多少考慮,帛錦答了一句。


  蕭徹立刻無言。


  一千兩百四十五個日夜,不經意之間,原來阮寶玉已經去了這麽久了麽?

  “已經三年多了?”握著酒杯蕭徹喃喃,酒的熱意漸漸散去,所以連掌心也漸涼了:“三年多……,為什麽我沒覺得,隻覺得好像是昨天,他躺在我懷裏,絮絮叨叨說了些話,然後身體就涼了,硬了,再沒有起來。”


  “聖上日理萬機,自沒覺得時日久長。”


  “那你呢。”蕭徹側一下頭,因為常年勞累,眼底一道青黑分外深澀:“你既然覺得時日長久,又為什麽要活著,為什麽要幫我?堂堂錦衣侯變成東廠廠公,你就沒有一點恨我,沒有一點想把我挫骨揚灰的意思?”


  “我將你挫骨揚灰,他就能活麽?還是我們能回去,回到原先沒有這些齷齪髒事的最初?”


  “你們沒有最初,他本來就是帶著目的來接觸你,你們之間,從沒有幹淨過。”蕭徹恨聲,將杯盞握著死緊,骨節發白。


  “是嗎?”帛錦看他一眼:“如果我真的隻是顆棋子,阮寶玉對我從沒真心,那聖上為什麽要這樣恨我,直至今時今日,還仍然不能釋懷?”


  他在詔獄五個月,被各路仇人招呼,這時候已經幾乎手無縛j-i之力,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立刻在蕭徹心上劃下一道血痕。


  的確,他有恨,他始終不能釋懷。明明是他先遇見的阮寶玉,先和他成為知己,而自己又長得不差,為什麽阮寶玉就從沒對自己動過心。


  自始至終,一絲一毫也沒有。


  “那你難道不恨阮寶玉,他這樣待你,你就從來不想把他挫骨揚灰?”沉默一陣後,蕭徹揚起了眼。


  “恨。”帛錦的聲音還是一樣喑啞:“但我沒有想過把他挫骨揚灰。最恨的時候,我隻想把自己挫骨揚灰,問一問自己為什麽要這麽低賤,這麽愚蠢,要一次次捧出心來給人踐踏。”


  “他死的時候,我不難過,我隻是不想說話,是真的無話可說。”


  “你封我廠公,我也不難過,我隻是想,既然這世上我在乎的人都喜歡輕賤我,那我也無妨輕賤一下自己。”


  “我沒法睡覺,夜跟時日一樣那麽長,我開始想他,不是還念著他,是想他的種種,懷著恨,想他是這樣處心積慮惺惺作態,每一樁每一件都是假。”


  “但大概因為他已經死了吧,我的恨沒處著力,竟漸漸少了。再想那些舊事,竟慢慢入了癡。”


  “我想他多少次為我九死一生,每一次,他都不帶猶豫。”


  “我想起他處處以我為先,捧著我順著我,辛苦避諱我的傷口,從未讓我因為無根而受過一分折辱。”


  “想起我受脊杖,他在我房門前坐的一夜,他說他的心被挖了去,那時候的神情。”


  “想起他為我血飼,流過的血,全部加起來估計能把裝滿一口大缸。”


  “想起我們同床而眠,每次我舊傷發作,他都會醒,因為顧忌我倔強,僵著背假裝還睡著。”


  “我也曾和人交過心,但從沒人這樣愛過。”


  “我漸漸沒法說服自己,漸漸開始覺得,他待我未必都是假。”


  話行到這裏,帛錦略略一頓。


  “然後,我就開始想另外一個問題,既然他待我未必都是假,到最後也願意死在我刀下,那又為什麽會背叛我?”


  “最後我想到一個最為合理的。他應該一直是你的謀士,為你這個天下,你們付出良多,所以最後他雖然掙紮,還是把我獻了出去。”


  到這裏帛錦又是一頓,這次頓得比較久。


  “於是你就原諒了他?”蕭徹冷笑。


  “我沒原諒他。”帛錦抬起眼,紫眸裏麵並沒悲喜,“無論是哪種理由,我都沒法原諒他。”


  “我是不由自主為你做了那些事,起先懵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後來我漸漸明白,我是在遂他的願,既然你的天下對他來說這麽重,那我不如遂了他的願,他既是死了,我便替他活著,再助你一程。”


  “這樣到了地下,見著他,我便可以跟他說:你看,你待我一分真心,我已經十分還你,無論前世欠你什麽,我都已經還清。我們緣盡於此,以後永不再見。”


  蕭徹的那個冷笑漸漸凝住。


  “你不必拆穿我,我知道,我是在自欺欺人。”


  “他待我未必是假,我待他……,卻切切是真。”


  “你無需恨我,我不如你。”帛錦淡淡:“我沒有抱負,也沒有偉略,生得愚昧,這一輩子想要的無非是得一人真心,為他死生不計。”


  “我那個叔叔說得對,我生在皇族,卻這樣天真,所以注定是個悲劇。”


  話說到這裏,算是作結,帛錦複又沉默,沒有歎氣。


  這一千多個日夜,他輾轉無眠,卻沒有成魔成狂,隻是看清了自己。


  就算結局如斯,他卻仍信有愛,仍付真心,仍願為那個人死生不計。


  他的天真是這般頑強,經曆過這許多磨折,卻仍然沒有褪色。


  “那我呢?”刹那之間,蕭徹突然覺得自己獨立於世,是這般蕭瑟淒涼:“你們……,就這樣放過了我?給我個清平盛世,讓我這樣逍遙快活?!”


  “若聖上調理得當,日日湯藥不斷,應該還有個幾年活頭吧?活著三十來載,卻費了人家幾世的心力,失去至親,不得所愛。如果你覺得這樣也算逍遙快活,我並不介意。”


  蕭徹臉色煞白,不自覺間已將酒杯握得粉碎。


  是啊,一個天真愚鈍,你待他一分真心,他便粉身碎骨還報。


  一個終生營役,血冷齒寒,你為他肝腦塗地,他卻仍心生嫉恨。


  他是比帛錦要強,更適合做一個王者,可誰更值得去愛,卻顯而易見。


  所以阮寶玉沒有愛上自己,他生得這樣聰明,所以斷斷不會選錯。


  這些他其實早已明白,隻是到今時今日,才突然生出力氣承受。


  “酒杯碎了。”過了一會,他這才喃喃:“酒也沒了,五福,來,上酒!”


  牢外的青年太監立刻諾諾,彎腰托著一個小小銅壺上來。


  真的很小一隻酒壺,兜了底倒在帛錦跟前,也隻得淺淺一杯。


  很是清澈的一杯酒,在帛錦跟前輕輕搖晃,閃著莫測的光。


  帛錦有些不可置信,抬頭去看蕭徹。


  “東廠廠公帛錦,畏罪自盡,死於詔獄之中。”蕭徹道,雖然手中已經無杯,但仍將手高執:“這一杯酒,我不是敬你,我敬阮寶玉。”


  “不將我淩遲,你能平眾口麽?”


  “不能平便殺,今時朕的江山穩固,早已不同往日。”


  帛錦不再多話,枯瘦的手指很是穩固,將那杯酒拿起。


  “走到今日,我滿身血腥,是不得不如此,我不覺得自己哪裏有錯。”蕭徹仍空握著那個虛無的酒杯,一時癡惘,覺得自己對著的真是花癡阮寶玉:“我唯一虧欠的,可能就是你。所以阮寶玉,我欠你一個真相,喝了這杯酒,我就把它還給你的寶貝侯爺。”


  作者有話要說:三年不長,還卿野骨。


  此結局開發到明早(即10月22日)

  要殺要刮,親要趁早。


  第四十九 新結局

  “所謂真相,不外如是,因為你已經猜得八九不離,所以我才慷慨告訴你。”


  說完那些舊事後,蕭徹深深覺得倦怠,一隻手上來,掩住了半邊臉。


  “這杯也的確是毒酒,你之所以還沒死,是因為它發作得比較慢。”之後他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我覺得你在死前,應該去見個人。”


  帛錦沒有說話,還在原先那個位置,久久沒有移動。


  “你還能不能走?”蕭徹起身,擁著那幾乎將他淹沒的大氅,冷聲道:“我陪你去。”


  “能。”


  過了一會,帛錦回答,單手扶著牢牆,慢慢站直。


  深冬風寒,已經下了三天的大雪卻是停了,鋪在前路,被月光一照,白得煞眼。


  帛錦走在前麵,因為右腿其實斷了已經近一個月,所以走得並不快。


  一路腹中絞痛,到後來他壓製不住,血便混著泡沫,從他掩著嘴的指縫湧了出來。


  跛行的腳印於是便帶了血,一路向前,看著更加煞眼。


  蕭徹籠著衣袖,走到這裏卻突然停了。


  “太冷了五福,我們回宮吧。”他道,麵無表情。


  “是。”五福彎腰:“天太冷了,聖上回宮吧,奴才替您盯著。”


  “你也回去。”


  “這……”


  “他不會想活了,無論是誰,活他這一世,都該夠了。”蕭徹轉身,這一次沒有猶豫:“我也累了,我們回去吧,阮寶玉這時候並不想見我,也不想見你,你我又何必自討無趣。”


  再然後,蕭徹就真的轉了身,回了他深寂皇宮。


  雪地裏於是隻剩下帛錦,穿著單薄衣衫,披月跛行,默默走了小半夜。


  因為一生已經受盡苦楚,所以他也不覺得這一路有多艱難,而且因為赤著足,腳漸漸木了,傷腿便也不覺得如何疼痛。


  不過小半夜,阮寶玉的墓地也便到了,比想象之中要稍近些。


  他知道他葬在這裏,但自從阮寶玉死後,他從沒來過。


  來了之後該當怎樣,是十指做鍬把他挖出來,掐著他屍骨問他憑什麽就死了,憑什麽就一閉眼煩惱拋卻;還是扶著他的碑,漚著血哭一場。


  好像哪一種都不合適,都沒有意義。


  所以他沒來,雖然阮寶玉不過葬在京郊,但他總覺得這一段路很難、很長。


  但是今日他來了,站在他墓前,卻發現也不過就是如此。


  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痛斷肝腸,他們之間,最激烈最痛的那一段,已經過去。


  他已經死了,天地蒼茫,而他站在他墓前,滿腹酸澀,彼此對望。


  不過如此。


  月光還是很亮,墓旁的雪鬆被風吹動,簌簌落下細雪。


  帛錦吸一口氣,緩緩走上前去。


  阮氏少卿,風光大葬,墓碑用白玉做成,有一人多高,上麵封號累牘,倒顯得後麵阮寶玉三個字單薄淒涼了。


  帛錦伸出手去,不自覺手指就順著那個紋路,輕輕描畫起來。


  指間有血,色深膩重,於是蓋過了那三個字上麵的描金,一路清晰。


  阮寶玉。


  這三個字跳脫俗號,重又有了顏色。


  多俗氣一個名字,多蠢笨的一個人,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死局,還讓愛人陪葬。


  比情義,他比不過段子明。


  比純粹,他甚至比不過帛泠。


  細細想來,他其實半分也不值得愛。


  可是他們都不像他。


  他們不會沒臉沒皮,露出一口白牙,死乞白賴一遍遍說:“侯爺,你真好看!”


  他們不會抱著他腰,大聲:“我隻要侯爺,我不要臉,我的臉又不貴!”


  他們不會和他歡好,在見過他最醜的瘡疤之後,卻還能給他快感和尊嚴。


  他們也不會拿愛做刀,放一把大火,最後把自己和帛錦都燒成飛灰。


  他們都不是他。


  這世間隻得一個阮寶玉。


  “阮寶玉。”帛錦喃喃,念這個名字,念了三遍,到最後無嗔無喜。


  腹間已經不痛了,也再沒有血順著喉管湧上來,脊背也很安好,再沒有蟻蟲在骨間啃噬。


  身體很輕,雖在雪地,但隱約有一股暖意在四肢流轉。


  似乎有一片羽毛在托著他,為他洗滌在這世間的創痛,緩緩騰空。


  帛錦仰了頭,知道時辰已至。


  如有可能,他並不想死在這裏。


  他應該站起來,走一段路,然後死在莽原,屍體被白雪覆蓋,來年覆滿哀草,無人祭拜亦無人打擾。


  說到底,他並不是聖賢,無論真相如何,他都還沒能原諒。


  可是他走不動了,這一刻的解脫,讓他覺得是這樣安逸。


  在這世間,除卻生死盡皆閑事,到這時這刻,又何必還對愛恨這樣執著。


  “就這樣吧。”


  到最後帛錦歎了口氣,理了理鬢發,將襤褸的衣衫撣了一撣,換一個舒適的坐姿,雙手垂在膝邊,抬眼看天。


  一片微小雪花落了下來,覆在他漸漸黯淡的紫眸,融化成水,似乎是淚。


  帛錦沒有回頭,但最終嘴角慢慢上揚,揚成一道漂亮弧線。


  阮寶玉,我沒有原諒你。


  但我並不後悔。


  這一生,我來過,遇見了一個人,他叫阮寶玉。


  蒼天,細雪,見證!


  作者有話要說:重寫,沒有以前情緒那麽激烈了。


  可是居然把自己寫哭了。


  阮寶玉,你沒有妄活,你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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