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下午很快過去,夜也很快過去。


  這整整六個時辰,蕭徹沒有走出那個房門,所有人來問,都碰了一個死硬的釘子。


  直到帛錦前來。


  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初春,無風亦無雨,連金色的薄日都一派歡喜。


  帛錦跟著管家來到書房,管家稟了一聲,蕭徹便有應答,說是請進。


  書房初陽暖照,很是敞亮。


  帛錦看見了阮寶玉,還是穿著昨日的那件衣裳,衣裳上有血,開得一朵又一朵,這一刻被蕭徹抱在懷裏。


  “他死了。”


  隔了許久許久,蕭徹才道,靈魂似被掏空。


  “一直到死,他都是我的人。”


  像被鬼魅牽引,他又加了這麽一句。


  帛錦說不出話,隻覺得通身一痛,像有什麽東西碎裂,被從心房剝開,張了口,那口心間熱血百轉千回,最終卻是沒能吐出,隻在齒唇間繞成了一片血霧。


  五日後, 阮寶玉下葬,雖然沒有追加什麽封號,但一切都是按照國葬標準。


  蕭徹親自扶靈,一路百官相送,這最後的一程是無限風光。


  自始至終,帛錦沒有出現。


  又過了一月,吉日吉時,蕭徹稱帝,改國號為梁。


  而這一日,帛錦居然列席。


  蕭徹站在高處,看著他,心中漸漸生出恨意,於是慢聲:“帛愛卿請上前聽封。”


  帛錦出列。


  “帛愛卿開國有功,現授印,封為司禮監掌印,兼管東廠。”


  這句一出群臣靜默。


  雖然說那本畫冊滿城流傳現在是無人不曉,但到底真假難辨,說到底,卻還隻是個當事者默認的流言。


  現在蕭徹登基,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封他做司禮監大太監。


  作為義軍的統帥之一,前朝赫赫有名的錦衣侯,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天大的折辱。


  所有人都認為帛錦會拒絕,會抵死抗命最起碼保全尊嚴。


  可是等了許久,那跪在大殿金磚上的帛錦卻絲毫沒有怒意,隻是將頭垂低,身後錦衣掠地,平靜無有絲毫波瀾。


  “臣遵旨。”


  又過得許久,大殿上響起這三個字,喑啞低沉,聽著十分刺心。


  帛錦領命,這才發覺自己嗓子壞了。


  自那日阮寶玉在蕭徹懷裏死去,一個多月,他一直沉默,從沒開口說過一個字,也沒有撕心裂肺喊過哪怕一聲。


  可是他的嗓子壞了。


  從這刻起,窮其一生,他的嗓子都壞了,暗啞無力,再也沒有發出哪怕一聲敞亮的高音。


  於是新朝更替,萬物複蘇,一切又都走上了正軌。


  過一年,司禮監整肅有序,漸漸成為維係新帝與大臣之間微妙平衡的暗流。


  再過一年,東廠崛起,風頭終於蓋過錦衣衛,成為人人聞名喪膽的所在。


  而帛錦的名頭,也開始越來越壞。


  和前朝那些廠公不同,他並不擅長y-in謀,也沒有心思擺弄酷刑,但是你一旦入了他的名冊,那麽十日之內必死無疑。


  不管你是開國功臣,也不管你是皇族嫡親,東廠要你死,這就是你不得生天的理由。


  第三年很快過去,東廠那張重要人物名冊上添上了第十個名字,——裴翎。


  這一次,裴翎必死的理由是擁兵自重有意謀反,證據是他私藏兵器收買士下。


  “這是在裴元帥府上搜出的兵器,共計刀槍千餘。”


  在朝堂上帛錦呈出證據,嗓音低魅神情冷漠。


  一旁裴翎舉頭望他,心間百轉千回,這才忍住差點脫口而出的“殿下”二字。


  “東廠去到府上,自然是想搜到什麽就能搜到什麽!”


  有人終於忍不住回了一句。


  “靜國公的意思,是我東廠有意栽贓麽?”


  “不敢,在下隻是想提醒廠公,裴將軍曾追隨廠公,十數年甘苦不棄。”


  “那又如何?”


  帛錦即刻跟上,紫眸微轉,裏麵絲毫沒有熱意。


  靜國公沉默了,低下頭放棄與他對駁。


  所有人都沉默,可是此刻同仇敵愾,心底裏的鄙夷匯成暗流,在金殿之內無聲湧動。


  “裴翎謀逆,其罪當誅,還請聖上裁奪。”


  帛錦又進一步。


  “眾卿的意見呢?”


  高座上的蕭徹終於說話,因為天氣驟涼,所以帶著濃重的喘音。


  眾卿沉默,多半因為畏懼,少半因為無言。


  “茲事體大,朕看還是再議吧。”


  蕭徹發話,第一次在群臣麵前拂了帛錦之意。


  再議,就是質疑。


  群臣就是一群狐狸,很快就從蕭徹的這兩個字裏麵領悟到了什麽,彈劾帛錦的上書開始出現,由一封到兩封,最後雪片一般飛來,殘害忠良欺君罔上收受賄賂專橫自大……,奏章上的條條罪名都是死罪,眾人齊心,把東廠帛錦描述成了一個禍國殃民不殺不快的妖孽。


  一月,兩月,三月……,時間很快過去,刑部的證據也很快被搜羅上來,件件樁樁,無一不可定帛錦死罪。


  “東廠廠公帛錦,栽贓陷害忠良,遇事專斷,少有請示聖上,分明就是藐視聖威,有謀逆之意!”


  偏殿之上的刑部林尚書洋洋灑灑說了半天,最後還嫌不夠,又給帛錦安了一頂天大的帽子。


  “不會……,朕覺得他……,當不致此。”


  座上的蕭徹捂著暖爐,緩聲發話,語氣頗值得玩味。


  “怎麽不會!聖上難道忘了,先前錦衣衛在他府上搜出的龍袍!”


  “錦衣衛和東廠素來不和,在他府上搜出什麽也不足為奇。”


  “聖上!”


  “好吧。”蕭徹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於歎了口氣,慢慢前傾,看住了眼前的林尚書:“那依卿之意,我應該如何給帛廠公定罪。”


  “殘害忠良謀逆欺君,論罪自然當誅,應該淩遲曝屍,以平眾怒!!”


  那廂林尚書答道,字字擲地有聲,是無有一絲一毫猶豫。


  淩遲處死。


  這個裁奪蕭徹過了很久才給,而且是在群臣不斷催逼之下。


  彼時寒冬,帛錦人在詔獄,已經被關了整整五個月。


  等蕭徹這夜到訪的時候,帛錦已經三日沒進水米,人瘦得形銷骨立,半倚在牆,早沒了當日顛倒眾生的模樣。


  而蕭徹的身體也每況愈下,本想悄著聲進來,卻到底沒能忍住,沒進牢門的時候就急促咳了一陣。


  昏黑裏的帛錦聞聲慢慢睜開了眼,紫眸逆著燭光,卻是依舊璀璨。


  蕭徹頓了一頓,揮手遣退太監,自己端托盤走了進去。


  帛錦依舊無話,不知是太過疲累還是真正無言。


  “我想來陪你,和你喝喝酒,最後一次。”蕭徹走近,將托盤放下,慢慢開始斟酒。


  酒看來燙過,還很溫熱,在昏黑的牢房裏慢慢蒸騰出一脈暖意。


  可寒涼,卻依舊揮之不盡。


  “什麽時候處死?明天?”帛錦緩聲,嗓子照舊嘶啞。


  “是明日,午時,玄毅門外淩遲。”


  “哦。”


  “除了哦,你就沒別的可說?”


  “說什麽?說,這事還有的商量嗎?”


  蕭徹搖頭。


  帛錦的嘴角很含蓄地彎了起來:“那說什麽?說,皇權就是皇權,皇上就是皇上?”


  “說你冤屈。”


  “請問,我又有什麽冤屈?”


  蕭徹又是一頓,沒有接話,隻將杯舉起,遞到了帛錦跟前。


  “石孟,定邦侯,你東廠所謂冤死的第一個忠烈。其實你我知道,這人胃口極大,仗著自己開國有功又是國舅,監督鹽道的時候,貪了無數銀兩。”過了許久蕭徹才道,雙手握住杯口,貪戀那一點暖意。


  “其餘那些事,我不想再說,但是我知道,那些死在你手裏的,都是該死,都是些我想動卻又不能動的角色。”


  “他們,不都該死,至少有小半並不該死。”帛錦終於接過了話。


  “我知道。”蕭徹低頭,淡淡一笑:“這小半不是該死,而是必須死。他們不死,我的位子便不能穩固。”


  “那裴翎呢?”略停之後蕭徹又道:“他呢,你覺得他是該死,還是必須死?”


  “裴翎素有帥才,當得大用,唯一的缺點就是x_i,ng子過於耿直。”


  “那你又為什麽害他,非要定他死罪?”


  帛錦沉默,掌心握著酒杯,卻是不喝,隻是眼看著那熱酒一分分變冷。


  “你想求死,對不對?死前參裴翎一本,那麽他對你便斷了念想,從此便能一心一意跟我,是不是?”


  “裴翎這人耿直,素來不會轉彎。還望日後聖上開恩,莫要讓他陷入黨爭。”


  “這麽說那日我沒有看錯,你撕破臉皮咄咄逼人,就真的是要求死。”


  帛錦又是沉默,紫眸迎光,裏麵是一片靜謐。


  “聖上說的我生無可戀似的。不過確實,我好似確實沒緩過一口氣來。”


  “人生在世,總歸是不能如意,既然這些大苦都已經過來,你又有什麽理由非要求死?”


  “一千兩百四十五個日夜,日夜孤苦,輾轉無眠,這個理由,夠不夠充分?”


  帛錦答了一句。


  一句便讓蕭徹徹底無言。


  一千兩百四十五個日夜,不經意之間,原來阮寶玉已經去了這麽久了麽?

  “整肅司禮監,壓製錦衣衛,擴大東廠建立完整的情報體係,還替我解決了那些想殺又不能殺的權貴,讓我不致陷於不義……”到得最後蕭徹道,將杯慢慢舉高:“如今天下升平,我能在這龍椅上坐穩,你可謂居功至偉。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我還是想敬你一杯,真心的……,敬你這杯薄酒。”


  “我當年是為報私仇,傾覆天下。還上天下幾年太平,應該的。”


  不輕不重的一句,還是讓氣氛僵了僵。


  “臣隻是說說臣心裏的想法。畢竟,聖上很早的時候,就開始惦記上了臣,臣絕對不能欺君。”帛錦笑完後,一口把酒飲幹。


  杯空了。


  蕭徹靜了很久,才將酒給帛錦重新滿上。


  帛錦慢晃著酒盅:“聖上,我還有些事情,一直沒有想通過。”


  “你說。”


  “阮寶玉曾經自告奮勇翻了腦仁案,糾出了沈落,於大理寺立下首功。”


  “是。”


  “我一直奇怪,案子一結束,那個巫醫便可以放了,沒人會再去懷疑他。可為什麽,阮寶玉他非要等巫醫留下線索後,才殺人滅口呢?”


  “……”蕭徹皺眉,垂目看著盅的酒。


  “在永昌查劫銀案的時候,炸藥爆炸,原本是阮寶玉脫險,段子明受傷。我也信是你的授意。然而偏巧山上石頭滾落下來,在短短一瞬,寶公子拚死替我一擋。人的私心,不可能來得及那麽快計算權衡的。他怎麽能做到那麽真實?”


  蕭徹依舊默然。


  “那次我在皇宮受辱,他拚得一死羞辱聖上,又怎麽知道帛泠不會立殺他當場?他的算無遺策,真是到了這個田地?”


  “還有,我在戒斷素燃的時候,夜夜難寐,可每次醒來,他都能發覺,我想請問聖上,他為什麽演戲能演到入夢,能夠這般敬業?”


  ……


  “最後,你們已經公開畫冊,已經事畢功成,那他又為什麽尋來,聽憑我羞辱,願意死在我的刀下?”


  ……


  蕭徹靜默,抵死地沉默,隻將掌間酒杯越握越緊。


  “如果說這些聖上都不願回答,那麽至少能不能答我一句,那日那刻,阮寶玉到底是因什麽而死?”


  “便是死,也是因我而死。”蕭徹強咬著牙。


  “因你而死,也是因我而死,他腦子原本有病,是糾結而死。因為他對我也是動了真心,對不對?”


  帛錦輕聲,喑著嗓子,最終說出了答案。


  y-in冷的牢房,一片寂靜。


  “聖上,這裏原本是大理寺的牢房。”許久後,帛錦突兀地冒出了這麽一句。


  蕭徹擰起眉頭:“我知道。”


  “那您不知道,這間牢房有道暗門,暗門後是間暗室,是為犯人間私下的隱情聽特別設的。”盅內的酒又見了底,帛錦自斟自飲。這次的黃湯已轉冰涼。


  “有暗門又如何?”


  “那聖上不怕這道門後,會有什麽人嗎?”帛錦伸出食指,指頭對準牢房某一處。


  蕭徹頭埋下咳了好一陣。


  咳喘的時候,他細細地尋思,究竟會有什麽人。


  不該有人!


  以帛錦如今這副天地,那門後絕對不會有什麽人。更何況,蕭徹今日地位,還須怕什麽人麽?

  於是,蕭徹起身,緩緩地走了過去,將門推開。


  暗室的門也很輕,開起來卻不利索,“嘎吱吱”地響。


  門後漆黑,借了帛錦牢房的光,才能勉強瞧出個模模糊糊的虛形。


  蕭徹努力適應這份y-in暗。


  而暗室內,果然有個人影,一動不動。


  “誰?”


  蕭徹慢慢地走近,好似——這個人穿的是官袍。


  好似是大理寺少卿的官袍!

  “阮寶玉?!”蕭徹脫口一聲。


  可惜,什麽都沒有。


  這暗房什麽都沒有。


  隻有一隻稻草人。


  而孤獨的稻草人,穿著一身前朝大理寺少卿的官服。


  外頭牢房帛錦發出幾聲朗笑,笑得腰都直不住,笑得眼淚差點流出來。


  蕭徹將稻草人扔在帛錦的腳前。


  “你這五個月,就做了這些?”


  “就做了這些,我要他猶如在世,聽這一席最後的審判。”


  “你是瘋了!”


  “從頭至尾,阮寶玉便真的都是聖上的人?因你而生因你而死?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其實已經不再重要,我隻是在替阮寶玉問你,他為你竭盡心力,難道還不值得你還他一個真相?”


  蕭徹低頭,心口劇痛,隻得拚命喘息。


  “這麽說我所猜不錯?”帛錦慢慢舉目,逆著光,俯看蕭徹。


  “果然沒錯,他待我是真,隻不過這真,最終敗給了一個男人的信仰,將你扶上那肮髒龍椅的可笑的信仰。”


  最終他道,慢慢將身後靠,頭臉半垂,重又陷進了沉默。


  “就算他對你不假,他卻還是背叛了你,就像沈落,沒有差別!”


  過得許久蕭徹才強撐力氣回了一句。


  帛錦沒有爭辯。


  沒有錯,背叛就是背叛,他也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原諒。


  直到那一日阮寶玉死去。


  直到他死後那輾轉無言的一個月。


  一個月裏,他把他們從相遇到決裂,每一個畫麵每一段時光都細細想了一遍。


  如果阮寶玉不死,那麽恨意永不會消弭,這些時光就會被恨意蒙蔽,永遠沉在血底。


  可是阮寶玉已經死了,慢慢的,有些東西,就滲過怨恨,浮了出來。


  比如初見時他那花癡萬分的笑。


  比如自己遇險時他那螳臂當車的癡勇。


  比如最後一次見麵時他那糾結絕望到死的眼神。


  沒有錯,就算這是個棋局,而一切隻是出戲,那在這出戲裏,阮寶玉也是假戲真做,給了他一段沒有快感卻有尊嚴的愛情。


  那一日,在大殿之上,他領蕭徹之命,當時當刻,連他自己都以為隻不過是在自暴自棄。


  可是時日過得久了,一步一步走來,再猛然回頭,他發覺自己卻是踏著阮寶玉的布局,在走他未曾走完的路。


  如果說升平天下,扶那龍椅上的蕭徹坐正便是他的信仰,那麽自己現在在做的,就是不知不覺在追逐他的信仰。


  阮寶玉的確不可原諒。


  可是他已經死了,這恨,竟也漸漸隨他而去。


  “我並不賞識你的為人,也不懂得一個能看著自己弟弟被三千淩遲人的心肝,可我不得不說,你的確是個明君,阮寶玉所選不差。”帛錦舉起了杯:“但是你要記得,我助你幫你,沒有一絲心甘,隻是因為阮寶玉,因為你是他至死未竟的信仰。”


  蕭徹舉了杯,因為心中空落,隻覺得那杯水酒萬鈞沉重。


  “不管如何,我已是得到了天下,得到了一切!”他低聲,似乎這句已是最後的憑靠。


  “很好。”帛錦淡然:“那我祝聖上萬壽無疆。”


  杯酒將盡,結局已定,可是他卻無有怨忖悲戚。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他用這些時光消磨了恨意,最終遵從阮寶玉信仰,活著一日,仍信有愛,仍付真心,仍為那個人死生不計。


  無論結局如何,帛錦終是帛錦,活得高貴坦蕩。


  蕭徹的心漸漸冷了下來。


  為什麽,先遇到自己先成為知己,阮寶玉卻沒有愛上他蕭徹。


  這個糾纏磨折他太久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他輸了。


  聰明有如阮寶玉,從來明白誰才真正值得去愛。


  “帛錦,你安心去受明日淩遲三千刀吧。”蕭徹恢複平靜,徐徐露笑。


  “說來,我帛家的確欠你蕭家三千刀,該還。”帛錦舉杯,一飲而盡:“但你要記得,我這三千刀,並不是在還你,而是在還我帛氏列祖列宗,是在替他們償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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