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狐死首x,ue八八八。


  月上梢頭,阮寶玉抱著這張密碼字條蹙眉,想著想著,那作死的腦仁又開始疼了。


  “狐死首x,ue……”他拿指頭篤篤敲桌,念了幾遍,卻看見帛錦端起了酒杯,慢慢踱到了窗前。


  “狐死首x,ue,說的是狐狸死時會將頭朝向故土,所謂念舊思鄉。”


  帛錦將杯中酒蕩了蕩,勾頭看那杯中搖曳的銀月,輕輕淺淺歎了口氣。


  阮寶玉直起了頭:“請問侯爺,段子明和侯爺初見是在哪裏?”


  “他家姥爺的宅子,我娘親和他姥爺沾親,當時是他姥爺大壽。我還記得當時他拿彈弓,s,he得我額頭鮮血直流,到現在我額角還有個印子。”帛錦抬手,撫了撫發際。


  “連皇孫都敢s,he,這小子膽可真肥。”


  “後來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一時間怒火中燒沒控製住。”帛錦微微牽起了嘴角。


  “這麽說,他從始至終都是侯爺的人?所以那時候在永昌,他一見我就恨不能將我撕了?”


  “是。”帛錦垂首,“我將兵營安在他永昌附近,永昌出銀,他富甲一方,一直都是他供給兵餉。他待我,是十數年如一日的赤忱。”


  “隻可惜,待我赤忱的人,到頭卻都不能善終。”之後他又輕聲加了一句。


  阮寶玉這時走近,將手搭在他手腕,做出一付侯爺你總歸有我的狗血表情。


  “我這次來……多數不能全身而退,你……”帛錦猶豫。


  “侯爺!”阮寶玉又近一步,將他話頭打斷:“我們走吧。有我在,我定會讓侯爺全身而退。”


  “去哪裏?”


  “侯爺和段子明初見的地方。”


  “他姥爺家?狐死首x,ue,你不覺得更可能是他家在京城的祖宅?”


  “這行血字,侯爺認為他是寫給誰看的?”


  “自然是我。”


  “所以說,侯爺和他初見的地方,這才是侯爺一人能夠領會的意思,區別於旁人的意思。侯爺你信我。”阮寶玉低聲,一隻手仍然拖著帛錦手腕,去開客棧牆邊的一隻大衣櫃。


  櫃門打開,裏麵卻是一個大洞,通往隔壁房間,那房裏坐著一個人,著錦衣頭綁墨色發帶,身量和帛錦一般無二。


  “一會你就出門,頭也不回往城東走。”阮寶玉過去拍拍那人肩頭:“我們進城的消息應該已經傳到皇宮,那邊指示也應該已經下來了。”


  帛錦頓住。


  “侯爺的心腸是直的,為了段子明和太後回來,並沒想過退路。可是我會想,因為侯爺的命就是我的命。”那廂阮寶玉道,又亮出了他招牌式寶光璀璨花癡萬分的笑。


  段子明姥爺家宅院在城西,這時住著的已經是位賈員外,門口牌匾也換了,寫著個鬥大賈字。


  “已經換了主人,如果有什麽東西,應該不在府裏,不至於要去驚動別人。”阮寶玉一手按太陽x,ue,一隻手拿著那張他新寫的字條。


  因為學畫春宮圖的關係,他的左手字如今大有長進,最起碼很能見人了。


  帛錦勾頭,看他那紙上寫著好些雜亂無章的字。


  ——木, 東,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


  “這些是八這個數字所有可能代指的意思。”阮寶玉連忙解釋:“比如說y-in陽五行裏麵,八指的就是東和木。還有些別的,是我看過的書裏麵八可能代指的意思,五行配物,目前我能記起的就這些。”


  “木, 東,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帛錦繼續低頭,念著這行字,突然間有些記憶湧上心頭。


  “這家宅子往東不足百米,有個榆柳林!”他抬頭,突然間猛醒。


  宅子東麵的榆柳林,第八行第八棵榆柳樹,掘地三尺,什麽也沒有。


  五行配位,天幹地支,阮寶玉腦子都想得青筋暴起,還是沒有。


  一直到了清早,天色泛青,這榆柳林還是榆柳林,樹梢地下,除了樹就是土,除了土就是樹。


  阮寶玉抓狂,手指叉進頭發,腦仁疼得像要爆開,一個勁地往帛錦懷裏擠:“侯爺你借我靠靠,我肯定有啥沒想到,需要借借侯爺的氣。”


  帛錦聳了聳肩,看他五指凍得通紅,便敞開風裘,將他攬住。


  夜月清減,窄窄的一輪掛在天邊,而月下帛錦斂眉,五官雖然依舊犀利,但卻隱約流淌著一脈溫柔。


  阮寶玉抬著頭,口水伴著鼻血,叮咚一聲打在前胸。


  “侯爺……你真好看,天上地下無雙的好看。”他結結巴巴,伸出一隻手指去堵流血的鼻孔。


  帛錦有些愣神,聞言微微笑了笑:“你和那段子明真是一路人,我記得這句話他也說過,和你的一字不差。”


  “他在哪裏講的?也在這裏?侯爺也抱著他?”


  “不是,那時候是在前麵太昊廟,當著神靈的麵他這麽說的。”


  這句之後阮寶玉卻是不響了,“啪”一聲立起身來,抓著帛錦手腕:“廟在哪裏?太昊廟在哪裏?”


  “啊?”


  “五行中的還有五帝,其中打頭的便是太昊帝,這就是最後一個八的含義。”阮寶玉大聲,眼光湛亮,無比篤定地拖住了帛錦。


  出了榆柳林,不出幾步就是太昊廟,帛錦稍加回憶,便想起了當日段子明第一次向他表白的位置。


  廟前的門檻,他當時倚著門框,就那麽半真半假輕飄飄說了一句。


  “殿下,你真好看,天上地下無雙的好看。”


  順著這回憶他彎下腰去,在門檻下果然摸到一個小洞,裏麵塞著一個小小布包。


  打開係著布包的帶子,包著東西的是一等府綢,果然是某人一貫豪闊作風。


  府綢上有字,正反兩麵都有。


  正麵的是給帛錦,字體工整,寫著見字如麵,想必子明此時恐已不在,願殿下事乘東風,要他記得人心險惡,雖心x_i,ng剛直但也要查情斷色,洋洋灑灑有近百字。


  反麵的則是寫給阮寶玉的,字便潦草,語氣也不善。


  ——個直娘賊殺千刀的阮寶玉,現下我把我家殿下托付於你,你若有半點負他,我必定咒你,叫你來世投胎,做個三條腿的瘸蛤蟆!


  再裏麵包著的,便是太後給他那道密旨。


  帛錦不語,拿著那卷輕飄飄的黃綾,卻覺得重若千斤,幾乎連脊背都不能立直。


  門外天青破曉,他舉目,仿若看見段子明圍著狐裘,尖下巴埋進狐毛,正朝他笑。


  這也是個心計似海的人,活著一世,便隻對他一人掏心挖肺一腔赤忱。


  帛錦抿了抿唇,覺得齒間澀重,似乎滿腔都是血腥,輕聲:“他的願望是有一天我能登臨天下,所以從始至終都稱呼我殿下,我……”


  這一句下言他不曾說。


  那樣齷齪的暗塵之下,他被一刀斷根,從此尊嚴淪喪更何談誌向。


  這些話,不管段子明是在生還是死去,他都說不出口。


  “他之所以有這個願望,是因為他以為侯爺也是這麽想。”阮寶玉移步過來,將手蓋住了帛錦手掌:“所以侯爺的願望就是他的願望,侯爺若想了斷恩怨後放下一切,他也決計不會嗔怪。”


  “了斷恩怨後放下一切……”帛錦喃喃,紫眸光華湧動:“你斷定我便是這麽想的嗎?”


  “我斷定!”阮寶玉大聲,將隻手按上心門:“因為侯爺的心就是我的心,侯爺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今生今世,我都不會負侯爺半分,否則這輩子就罰我變隻三條腿的癩蛤蟆!”


  帛錦莞爾,過來抱住他,沒再說話。


  這是個實心的擁抱,因為心緒難平,帛錦雙臂使力,不自覺已經將他抱得雙腳離地。


  兩人胸膛於是貼緊,阮寶玉眼泛淚花,終於是聽見兩顆心躍動,咚咚作聲,跳在了同一個節律。


  同一時刻,皇城,帛泠的心也跳得很急,因為燥怒。


  “好好的大活人,怎麽會跟丟,你還配不配做大內高手!”一隻紙鎮劈手便丟了過來。


  “啟稟聖上,屬下雖然跟丟了人,但可以斷定那個不是侯爺,侯爺沒有那麽好的輕功。這個人,應該是出門時就掉包了的。”


  就這一句,帛泠的情緒卻漸漸冷了下來,慢慢坐定,道:“這麽說他倒是有備而來。這倒不像他了,忠犬祖母喪身,來的時候他居然還能想好退路,還真是長進非凡。”


  “侯爺並不擅長心計,可是他身邊有個阮寶玉,想來應該都是他的主意。”堂下那人又道。


  “阮寶玉……”帛泠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不自覺竟將一隻薄胎瓷杯握碎。


  “太後下葬皇陵,依他的x_i,ng子,必定回來祭拜。阮寶玉,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你要如何讓他全身而退!”


  最終他道,將舌尖一挑,掌間被瓷杯劃傷的鮮血殷紅,頓時便被他裹進了腹。


  步壽宮,太後仰麵,躺在靈床,死後看來一派安詳。


  靈床邊隔著棺木,金絲楠木上雕滿遊鳳。


  帛泠的旨意,他不舍太後落葬皇陵,要在此守孝十日,一盡哀思。


  十日很快過去,夜已將盡,明日就是吉日,太後就要落葬皇陵。


  帛錦沒有來。


  “難道我看錯了你?”帛泠仰頭看天:“難道說你變了,這麽涉險回來,卻隻為了段子明留給你的東西?”


  沒有人答他,那頭太監請奏,說是要為太後整理儀容落棺。


  帛泠歎了口氣,沒抬頭,揮手喊他們進去。


  這麽折騰一圈,又是兩個時辰過去,天色大亮,那打頭的太監又來稟,說是一切準備就緒,隻等蓋棺啟程。


  帛錦還是沒來。


  踏著不知是什麽滋味的步子,帛泠走進內宮,看見太後神態安詳,此刻已經臥在棺內,那神色,看的久了,竟然就是譏誚。


  “你的孫兒,你那奉若珍寶的孫兒……”帛泠冷聲,繞著棺木遊走,自顧自歎息:“他沒有來見你最後一麵,這二十四年,你是白白疼他憐他……”


  太後不語,身上朝服華光璀璨,遺容無可挑剔,隻在領口有一個小小斑漬。


  帛泠頓住腳步,正想發怒,突然間卻覺察到什麽,將腰越彎越低,最後將眼對住了那一片小小水漬。


  小小的水漬,新鮮未幹,如果有人像他離太後臉孔這麽近,一滴淚墜下來,落到領口,就會剛巧形成這樣大小的一個水漬。


  莫名的,帛泠心髒跳動激烈起來,將眼橫掃,果然看見太後雙手交叉胸前,其中一隻右手空握,似乎拿著什麽東西。


  將五指掰開,裏麵果然是塊紫玉,雕成兩根湘妃竹的樣式。


  那是帛錦周歲時太後送他的禮物,紫竹,取意節節高升,他一直貼身佩戴,二十幾年從未取下。


  這麽說……帛錦已經來過,而且從那一滴淚的熱度,還可能是剛剛才來過!!


  “來人!”帛泠一瞬間回過神來,將袖一拂,高聲:“來人!!關閉所有宮門,傳我旨意,任何人都不得外出!!!”


  跟著整理遺容出來,帛錦故意落後,不多久就掉出了隊伍。


  臉上人皮麵具很粗糙,不僅憋氣,而且根本不能細看。


  可是沒關係,到現在為止一切順利,這阮寶玉手段果然了得,居然能打通關係,讓宮裏的老太監帶了他這個新人來替太後整理遺容。


  整整兩個時辰,他和太後咫尺相對,撫著她額頭,扶著她肩,將紫玉放在她手,最後還施施然一個長跪。


  雖然怎樣都不算足夠,但自己總算陪祖母最後一程,握過她手,聊勝於無。


  想著這些帛錦歎氣,腳步加快,朝宣德門移動。


  按照阮寶玉的說法,太後靈柩今早會從宣德門出去,那邊大門這刻極有可能是開著的。


  果然,到了門口,侍衛們正在準備,朱門漸啟,縫隙足夠一個人通過。


  帛錦走近,掏出腰牌,才在侍衛們眼前晃了一下,就聽見身後聲音嘈雜,有人喊著關門關門。


  事情看來已經敗露,可是關係不大,眼前這幾個小卒還不夠資格阻他去路。


  薄刀穿袖而出,將眼前幾人擊倒,再接著穿出朱門往西,所有動作一氣嗬成。


  西側槐柳,不出百米,阮寶玉果然依照約定,牽著匹白馬侯他。


  “抱緊我腰,我們走!”帛錦上馬,單手拉韁,猛然間便又找回了昔日馬嘯沙場的感覺,看也沒看身後追兵一眼,頃刻便已揚長而去。


  出得皇城,便有人接應,便是自由天地。


  跟前帛錦在策馬狂奔,塵土漫天,那等氣勢,竟是諸神難擋。


  可是這n_ain_ai的腦仁,居然這時候開始疼,變著法子在腦仁裏扭麻花似的疼。


  意識開始有點模糊,眼前發暗,周遭一切變緩,開始瞧著眼生。


  這他祖母親的絕對是暈倒前的征兆。


  “不許發病。”阮寶玉輕聲,牙齒去咬舌頭,自己跟自己較勁:“要是敢暈倒,你下輩子就變隻一條腿的癩蛤蟆!”


  想著癩蛤蟆的樣子有多醜怪,他又多撐了一會,眼前一忽兒明一忽兒暗,終於見到帛錦勒馬,來到了城門口。


  城門有人把守,他瞧見帛錦足尖勾起,奪了人家一把長槍橫在馬側,氣勢凜凜那模樣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下麵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廝殺開始的那刻他意識終於渙散,抓住帛錦衣衫的雙手鬆脫,從馬上跌了下來。


  殺,槍尖刺血,擋我者死。


  許久不曾有過的快意,但並不陌生。


  帛錦握緊長槍,馬踏血塵,終於是一步步殺出了城去。


  身後有人追趕,羽箭帶風,甚至有一枝擦他臉頰而過,帶出長長一條血痕。


  可是這些都不再重要,馬是千裏良駒,奔走如風,漸漸地就把眾人都甩在了身後。


  “我們出來了,接應的人在哪裏?”這刻的帛錦終於得空,扭頭去問。


  身後無人應答,一眼掃過,馬上空落落的,竟然好像隻有他一人!

  阮寶玉已經不在,方才自己廝殺正酣,竟然沒有發覺他何時掉下了馬去!!


  春風這時吹了過來,寒意料峭,可帛錦勒馬,一瞬間已是驚得滿頭熱汗。


  皇城西門,迎風洞開,似一隻吞噬一切的獸口。


  帛錦仍騎著那匹白馬,仍踏著血塵,這一次卻是一步步走了回來。


  不遠處帛泠仰著臉逆光而立,手裏提著昏厥的阮寶玉,迎風朝他張開了雙臂。


  “許久不見,我的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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