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寒風月冷。
大理寺臨時關押嫌犯的地牢。
巫師抬頭,有些失神地看著頭頂方寸大小的一扇氣窗。
窗台上蹲著一隻野貓,碧眼閃著熒光,正森森看他。
阮少卿說的沒錯,兔腦並不是巫藥,那是一根線引,一根絕對不能被牽起的線引。
“如果我是主子,知道有人對我起了疑心,也會把我滅口,將這根線索砍斷。你說對不對?”心念至此巫師喃喃一句。
窗台上貓咪低頭,“喵”了一聲,似乎也表示同意。
“所以我要小心,萬萬分小心。”那巫師又喃喃,彎腰,枯瘦的手撿起地上那已經冷透的饅頭,掰出一半,踮腳湊到貓咪眼前。
貓咪看來餓極,並不挑食,猶豫片刻後咬下一口。
不消片刻半個饅頭報銷,貓咪似乎意猶未盡,一雙眼勾直,盯著他手掌裏另外半個。
巫師定了半顆心,又擔心這是慢毒,等了許久,這才舉手,將饅頭一口口咽下。
貓咪見吃食無望,將身子弓了弓,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寒風透窗,那巫師突然伸出手,一隻伸出來卡住頸脖,另一隻張開五指,痛苦地抓上了牆。
五指指尖劈裂,在牆上留下深深五道血痕,可他圓睜著眼,卻不能為這痛苦哪怕發出一聲呼喊。
見血封喉,這毒是如此霸道,甚至不允許他發出臨死一聲淒呼。
暗褐色的血從他五官滲出,他佝僂著身子,在地上掙紮扭曲,拿手指沾血,寫了幾筆,一個字還沒寫完,就已經四肢抽搐,萬分不甘地咽下了他在人世間最後一口氣。
從始至終,地牢始終安靜,靜的就好似什麽也沒發生。
貓咪到底無靈,不能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又弓了弓身子,碧眼s,he出寒光,輕巧地躍下窗欞,很快便消失在夜下。
翌日大早,李延就心急火燎地來找寶公子。
他跨進門檻,正在大院子裏喂j-i的阮儂,忙笑眯眯放下手裏活相迎,“李叔叔好!”
“你爹呢?”
“還在睡呢。”
“還在睡?衙門出大事了!”李延說著話就竄進了房,抓住癱睡在床上阮寶玉雙肩死晃,可惜寶公子沒任何反應。
阮儂為難地耷拉下頭,扁扁嘴,“他前幾晚沒怎麽睡,整晚幹巴巴瞪眼瞅房梁,昨晚倒算出了奇,竟然睡得非常踏實,所以……”他說著話,不知手裏什麽時候多出了一棵大白蘿卜,鬆手一擲,大蘿卜相當準確地扔在寶公子的臉上,可惜成效依舊不大,於是阮儂連連歎息搖首,“叔叔你看,我連這法子都用了!”
李延深思須臾,撩袖跳撲上床鋪,對著寶公子的耳朵嚷了句,“阮寶玉,侯爺要親你嘍!”
寶公子真乃神人,聞言後居然醒了,人一躍坐起,眼沒張開,嘴先含笑,“我來了,來了,侯爺在哪裏?”當他睜眼瞧清跟前是李少卿時,笑容立即垮下,縮退到床角,咬著被子,含糊質問,“你想怎樣!”
李延麵不改色地挑眉,果然天地有差!
“寶公子,那個巫醫死在大牢裏了。”
“是我昨天審的那個?”寶公子仍睡眼惺忪。
“對!就是昨天要你給他一天考慮的巫師。”
“怎麽死的?你怎麽現在才說啊?”寶公子踢開被大吼。
李延沒空和他再抬杠,如實以報,“是中毒,七竅流血而亡。”
寶公子愣住,冷靜地扭頭看阮儂,“兒子,我剛剛不小心把傷口吼裂了。”
阮儂卻隻驚喜地仰望李延,滿含期待,“李叔叔,真的流了很多血嗎?我……我能去看嗎?”
“我不能去了!”趕路走到一半的阮少卿突然打住腳步。
“為什麽?”李延不解。
“發帶不見了,我的仙帶!一定是兒子藏起來了,我要回去取!”寶公子拍著額頭。
李延當即氣得發抖,指著寶公子的鼻尖喝道,“都什麽時候了,還管那仙氣帶?”
寶公子不理,頭一仰,“我不要,我頭疼,我要帶子,就要帶子!帶子,帶子,帶子!”
李延扶牆,差點癱地不起。
寶公子胡鬧了幾句,才擰回幾分正形,過來拽李延的衣角,聲音相當誘哄,“人死已成事實,驗屍有仵作;破案還有你李少卿呢!別耽擱正事,快去吧!新鮮的屍體還在等你呢!”
待等李少卿反應過來,眼前隻見一遛塵煙,早沒了寶公子的蹤影。
阮少卿拐到家,搜回仙帶陶醉地係好,沒等阮儂盤問就拔腿飛奔出了門口,卻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阮少卿好!”那人鳳目長眉,笑顏倜儻,下顎一道美人溝,外罩的仍是玄色大氅,正是那日在李延家遇到的人。
阮寶玉訕笑著回禮,心裏卻並不痛快。
隻因那美人溝一直是心病。寶公子自認自己的俏臉上若配及上一道美人溝,便堪稱完美。
可他偏偏就是沒有,恨得他每每對著銅鏡孤芳自賞的時候,都有衝進柴房拿斧劈自己下巴的衝動,煩到最後,終是有人一句:“當心手抖斧斜,弄成個三瓣兔唇。”滅了他常年的魔念。
如今吃不到的葡萄還是酸牙,寶公子故意茫然皺眉,隻盯著人家的美人溝猛看。
“在下蕭徹。”
寶公子“恍然大悟”地一笑,寶光璀璨,“上次在李尚書家,為那敲腦仁一案,多謝公子提點,來日一定酬謝!”
蕭徹是藩國臨淮王送來的質子,對他的稱謂實在讓寶公子難弄。
“少卿喚我本名就成。”蕭徹微笑,“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今日……”
寶公子聞風色變。
“今日就讓我做東請少卿如何?”
寶公子悄悄咽了口口水,還沒回絕就聽到蕭徹道,“裁春樓如何?”
這話正被追出來的阮儂聽到,他猛擰寶公子的手臂,“不要為幾盤菜,你就找不到北了!”
寶公子眼睛發直,鼻孔卻看天,不迭地搖晃手指,“對對對!你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本官能那麽膚淺嗎?”阮儂鬆了口氣。
蕭徹略略低頭,“那就請少卿到我的住所小酌幾杯,如果覺得悶,我請鎖歡院花魁來助興也成。”
半盞茶後,巷口隻聽得阮儂怒罵,“去喝你的花酒吧!暴食暴飲,傷口一定會裂開向外冒油的!”
幾杯美酒下肚,寶公子開始撇開美人溝的y-in影,確認眼前的蕭徹很美,也比隔簾唱曲的花魁來得漂亮,迷人的笑容裏還帶種寒冬暖陽溫柔,可自己沒怎麽犯花癡?寶公子慢嚼醉花生,難道因為自己喜歡了侯爺,花癡功能便受限了?
“少卿在想什麽?”
“啊,你這裏好香。”寶公子信口開河,反正有美人的地方總是香香的。
“可能是這屋裏蘭花香。”
“哦,蘭花啊!”阮寶玉熱情地環視,果然盆栽蘭花不少。
“這些蘭花很少見,應該很貴吧?”寶公子若有所思地摸著額上頭帶。
“都是家鄉帶過來的,借托思鄉情而已。開的那株原是我友人心愛之物,特別贈我的。”
“那……轉送我吧。”寶公子眼眸瞪了個飽圓,炯炯有神。
蕭徹勉強牽動嘴角,沒等他拒絕,寶公子又補上寶光璀璨的一笑,“就這株送我吧!”
半個時辰後,率先見到阮少卿的不是李延,而是錦衣侯帛錦。他見到阮寶玉時,寶公子正努力地從府院的狗洞裏鑽進來,手裏還小心翼翼地抱著一株蘭花。
當寶公子瞧見今日的帛錦時,帛錦仍舊是拒人千裏的冷漠,唯一不同的是長發隻用繩帶隨意在身後綁成一束,風裏發絲微拂。
寶公子頃刻眼無焦距,嘴微微張開,喃喃道,“原來侯爺是一箭穿心的美,真是要命啊!”
帛錦好似有點習慣了他的花癡病症,並不動氣,隻冷笑著勾勾指頭,示意寶公子走出樹蔭,站在日頭下。寶公子也識相,捧著蘭花端端正正地立好,探詢的目光盯著帛錦不放。
“這日頭照著你,出來的居然是人影,不是狗影?”帛錦納悶道。
阮寶玉一怔,旋即寶光閃閃露齒一笑,“侯爺就是侯爺,連說冷笑話,也那麽生動逼真!”
帛錦垂眼無言。
“侯爺,這花好看不?我專門弄來送你的。”寶公子還是樂嗬嗬地,笑容花癡萬分,雋朗十分,赤誠已然一片。
帛錦轉眸還沒開口,卻聽苑外有人高喚,“皇上駕到!”
“你穿著官服?” 緘默須臾後,帛錦說話。
“還戴著頭帶。”寶公子手指上揚。下句尚未介紹清楚,他便被帛錦拎進了暗室。
寶公子打眼四周,心如小鹿在跳。
暗室相會!進展不算太快,但已經很順利了,隻是皇上已經到訪,必須先打發掉這位天子j,i,an情才能繼續。於是,他悟x_i,ng極高地頷首,摸摸床沿,“我在這裏靜等侯爺好了。”
“放心,我是不想讓他知曉你來這裏摸魚而已!”帛錦拂袖而出。
房門一關,寶公子眼前頓時黑暗無邊,過目不望的他自然記得那裏能取燭,他一路摸索最終燃起一支。
這次不是白燭,是紫色的,寶公子傾頭,深感這蠟燭又好看又有情調,可惜——
“點一支不夠亮,十支又太亮了,就五支吧。”他決不黑心,留下五支以後慢慢用。
五支紫燭點亮,能見度和朦朧度都正正好好。這紫燭居然還帶異香,五支同燃味兒也不算濃烈。
寶公子自得地支頤欣賞燭蠟點滴紫淚,揮手嗅嗅清香,時間一長又覺悶在房間裏未免太無聊了,他也估測不出皇上什麽時候能回宮。索x_i,ng研好墨,舔舔筆尖,龍飛鳳舞地給侯爺寫起了情詩。
好香!聞得人有點發飄了。
桌腳那株盛開的蘭花,無聲地焉落一片花瓣,緊接著第二片……
花敗,墜落枝頭,天子帛泠心不在焉地將腳下那梅花花瓣踩碎。
帛錦規矩地跪拜下去,皇帝遣退旁人後,回轉對他一笑,“你是不是病了?下跪還挺著個脊背,整個人硬繃繃的。”
帛錦抬臉,直視皇帝,“臣不知有何病。”
帛泠打量了帛錦好一會,又微笑地看了看天,才揮手道,“起來吧。”
“這兩r,i你沒上朝,擔心你身體,所以特地來看看。”皇上折梅自顧遊園,帛錦靜靜跟在其後頭。
“昨日刑部禦前告狀了,知道告的是誰?”走出幾步後,帛泠又揚起嘴角。
帛錦抬頭同時,卻正好瞧見,阮寶玉已經摸出暗室,在不遠處遊廊轉角,向自己猛烈地招手,而且——衣冠不整!他忙收回目光,半闌眸子道,“微臣不知。”
“有什麽好裝的?當然是你們大理寺,告的就是你家少卿阮寶玉!”
帛錦餘光掃見,寶公子站在一扇雕花木門前開始翩翩起舞,他咬牙沉聲質問,“刑部怎麽會告到他頭上!”
皇帝頓了下,沒料到帛錦會如此反應,隨即還是淡淡一笑,“你這位大理寺少卿屢次扣下該轉到刑部的卷宗,然後過很久一股腦兒發還。弄得他們不是閑得吹灰塵,就是忙得腳難落地,j-i犬不寧。”
寶公子半褪官服,翹起蘭花指,緩緩開了那木門,圓眸死眯,對著皇帝背影吐舌頭。
“阮寶玉!他……他兢兢業業,為國為民,人……”寶公子明顯神智不清了,扭動著又開始脫衣,“人也老實本份!”帛錦一字一字地解釋。
“朕知他能幹。”帛泠皺眉,“但永昌銀礦,是國庫用銀主脈。劫銀一案已經鐵定了,竟然還被他扣著?何等居心!”
“阮少卿扣下卷宗,自然有他的道理。鐵案未必不是冤案!”
“你在袒護他?”帛泠奇道。
帛錦張了張嘴,頭皮發麻想說什麽,不料傳來一記奇怪聲響,阮少卿抬屁股對著皇上這邊放屁了。
“臣願意親自去永昌銀礦,複查此案!”帛泠正想循聲看看怎麽回事,卻聽得帛錦倏地來了那麽一句,轉盯錦衣侯的雙眼,“愛卿,身骨大不如前,你又能離京多遠,多久?”語氣揶揄,眼裏卻閃著極為複雜的光焰。
皇帝的注意力成功轉移。
帛錦於是繼續:“皇上,臣即使身不如前,也是朝廷官員,為皇帝分憂是臣子的本分。”
“好好好!朕準你離京查案,近日啟程吧!”
寶公子學鵝搖擺邁步,終於不慎,跌進房門了。
帛錦躬身,廣袖掠地,“臣遵旨!”
送走帛泠後,帛錦便找阮寶玉,剛進回廊,就見活寶水池撲騰,抓住一條紅鯉魚,“今晚我就要吃這魚!”
帛錦靠在曲橋欄前,順手一指“這條太一般了,抓那條。”
寶公子“哦”了聲,放了手裏魚,去抓另條。
帛錦斜睨他試探問道,“你吃錯什麽藥,敢在皇帝跟前獻寶?你是想害我,還是自己作死不想要命了?”
寶公子聽後,眉飛色舞地搖手指,“我告訴你個秘密,天王老子我都不怕!我不怕!”
帛錦冷冷地瞪他。
“那……我怕你,行不?”大冷天,寶公子居然滿麵緋紅,眉上的汗珠滴下,刺得他有點睜不開眼,“侯爺,我給你寫了情詩!”他猛然想起,擦幹s-hi漉漉的雙手,將紙諫取出。
還滴了紫色的蠟油,做點綴,竟然是紫色的!
帛錦勃然大怒,“你……你點了紫燭!”心裏已經明白了發生了什麽。
“侯爺,我不抓魚了。現下我感覺很好,我們回屋吧,現在就回屋去。”寶公子拍拍自己滾熱的臉頰,斬釘截鐵地說。
帛錦默然許久後,長長地歎氣,“我送你回自己家!”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屋裏窩著!”寶公子衝上前,一把抱住帛錦,快速絕倫地嘟起唇,帛錦警覺將頭一別,隻覺耳垂s-hi熱;爾後,更絕倫的速度,寶公子已被扔出八步開外。
寶公子再次確認是八步開外後,滿足地昏睡過去了!
“還沒醒嗎?”
大理寺內,李延濃眉緊蹙問屋裏的仵作。
“少卿放心,小公子現下隻是喝了的寧心茶睡著了而已,與剛才受到了驚嚇昏倒不同。”仵作泰然回複。
原來,阮儂見阮寶玉出門,就溜到了大理寺,一是氣不過,要向李延告狀,二是好奇偷看屍體。誰知道他剛摸進停屍的小屋,就受驚嚇暈倒了。
“以後停屍那屋一定把門關緊鎖實,特別是驗屍時,更要謹慎!”李延厲聲繼續教訓,“看把這孩子嚇得……”藍衣仵作立身一旁不迭地點頭,唯唯稱是了會,才舉目道,“少卿大人,我已經查清楚巫師身中的毒了……”
李延伸手阻止,打眼色讓他門外說話。
“到底什麽毒?”李延問。
“這毒名為朝暮,分成兩味:一朝一暮,兩者分開對身體根本無大害,放在一起就是劇毒。”
李延負手點頭,“毒有一味是下在饅頭裏,那另一味呢?”
“另一味應該下得早些。”
“早些?”
“應該早三兩個時辰,屬下推算,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阮少卿審這位人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