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這一聲暗啞無助,頹懦薄弱,沒有一絲帝王之威。


  “戚慎!”景辛順著聲源尋覓,瞧見一點低矮的光亮。


  她蹲下身往前,額頭撞到了桌案,花瓶砰一聲摔碎在地。她慌亂掀起桌布,終於望見那抹光亮,也透過光亮望見依稀的輪廓。


  撲上前,她抱住的是結實的身體,帶著心跳,有他的龍涎香與呼吸。


  終於落下一口氣,她卻瞬間湧出眼淚,為他心疼,為這枉死的宮人痛惜。


  “你受傷了嗎?”景辛想問許多,但最終還是問出這句話,她怕再觸碰戚慎嗜血的那根弦。


  “容嘉受傷了。”


  景辛一怔,下意識就想去回宮去看孩子,理智壓製了這衝動,她強抑著急迫,控製自己平靜問起甜寶傷在哪裏。


  等待她的是許久的沉默,偏殿安靜得連一縷風聲都聽不到。


  他說:“傷在這一生。”


  “他一輩子都將背負災星之名?不啊,寡人已嚐過那些苦痛,他是天子的兒子,是未來的國君,他不會再嚐到這些苦痛,寡人已經為他扛下了。”他握緊她手腕,急切說,“寡人為他扛下了,寡人殺了造謠之人,不會再有人敢傷寡人的孩兒半分!”


  景辛聽到一聲低哮。


  “不會再有人敢傷我半分!”


  眼淚潰堤傾湧,她額頭觸碰到桌案,戚慎這是躲在桌子下麵。


  她抱緊了他身體,這是他的安全領域嗎?牆壁上有一個洞口,隻有甜寶的小拳頭大小,光就是從這裏漏入的,而從這裏也能望見庭院,望見宮牆四方的夜空。


  這是不是戚慎童年時候被虐待後的安全領域?他幼年時到底受過多少虐待?!


  “沒有人再敢傷害你,我也決不允許有人傷害我的孩兒與你。”景辛放柔聲音,溫軟說,“我們回宮去看孩子好不好?”


  “外有惡人。”


  “惡人已經不在了,你剛剛都教訓了他們。”


  戚慎呼吸一促,怔了許久:“是,寡人砍了造謠之人的腦袋,他們該死,他們不認罪!”


  “我知道,我們先回宮好不好,去看甜寶。”


  她聽見戚慎終於漸漸平穩的呼吸,他似是終於恢複如常,但握緊了她手腕。


  “稚子何辜。容嘉剛剛出生,什麽都不懂,要給一個嬰兒冠災星之名,不該是一群大人可笑,不該是大人的罪孽?”


  “是啊,我們的孩兒沒有錯,所以我們回宮去幫孩兒找出背後的真凶好不好?”


  戚慎輕輕點了下頭。


  景辛看不見,但感應到了,拉起他手掌準備爬出桌底。


  他忽然拽住了她:“看見月亮了麽?”


  景辛停下,重新埋入他胸膛,透過這個狹小的洞口望向外頭。


  一團烏雲遮擋著月亮,隻依稀被月光暈染,泛著微白。


  她溫柔回答:“我看見了,在雲朵裏藏著。”


  “我也看見了,有時候是圓月,有時候是彎月,有時候連微光都不曾有,還有些時候風雨會透進來,但是蓋上地毯就不冷了。”他輕笑一聲,嗓音卻無比消沉。


  景辛眼淚洶湧,緊緊摟住戚慎。


  他怕她擔心,反複回答:“不冷的,真的不冷,地毯也很暖和。”


  景辛溫聲哄他從桌底出來,牽著他的手跨出殿門。


  外頭隻候著留青與成福,兩人跪在簷下,庭院中的屍體也不敢馬上清理。


  廊下宮燈搖曳,景辛望見戚慎麵頰與眉骨上的鮮血,難以想象剛才他嗜殺時的殘暴。


  她想說些道理,卻又無法譴責,也啞然失聲。


  戚慎瞧見了她衣襟上的鮮血,眸色陰沉:“為何有血,你受傷了?”


  “不是,是宮人的血。”


  “宮人?”戚慎詫異望著她,順著她的視線回過頭,望見了簷下橫躺的宮人屍體。他極震驚,似乎沒有料到宮人之死,回眸望著她眼眸,在她流淚的眼中終於明白這些都是他殺的。


  可他殺的都是迷信方術的老頑固,他們出口惡毒,詛咒一個小嬰兒,他揮劍封喉,也要其中拒不認罪的幾個道士來寧翊宮作法驅走他們口中的禍孽。因為道士說一切都是他帶給孩子的,而一切國難也都是孩子帶給子民的。他冷笑不屑,想親眼看人作法,因為他戚慎不信這世間還有法術。


  他要親耳聽這些人認錯求饒,要親手為孩子殺了這些惡人。可他沒有想殺宮人,他沒有。


  目光穿透景辛頭頂,他望見門檻上的屍體,是他禦前的宮女。


  他緊握了拳頭,羞憤,愧疚,暴怒。可是他不敢說出這些情緒,他怕她不信,這世間所有人的命都是天子的,他予奪生殺,即便是錯殺任何人都沒有過錯,所以誰會相信他心裏愧疚,他愧對無辜。


  他答應過她不再亂開殺戒,他還是失信了。輕啟薄唇,他終究還是沒有吐出一個字。


  項焉領著虎賁安靜入內,清走所有屍體,但滿地被染成猩紅,那樣刺眼。


  夜空雲層移開,竟露出一輪彎月。


  她輪廓在月色下姣美溫柔,他卻覺得這世間所有唯有她是他此刻不堪擁有的。


  景辛拉住了他的手:“我們回去洗洗,好嗎?”


  他沒有資格回答。


  她說:“洗幹淨了,我們去陪孩子。”


  他抽回手,轉身欲跨入殿——他想再在桌底待一會兒,也許他隻屬於那個狹小而不起眼的角落。


  她來拉他的手,昂著臉,溫柔凝望他:“我們振作起來,查清楚是誰在陷害孩兒,甜寶有個好父王,他父王會保護他的。”


  他暗啞頷首:“我會護他。”


  “那我們回去吧。”


  他大掌被她小手牽住,一步步踏過這滿地鮮血。


  她溫柔聰穎,知道他此刻無法愉悅,心沉如石。偏頭凝望他,帶著幽蘭香的手帕擦掉他臉頰的血。


  “戚慎,你沒有錯,錯的是你的父王母後,是搬弄是非之人。你能辨善惡,又愛護天下的孩童,你會慢慢脫變成一個明君,我相信你啊。”


  他沒有把握,他自己都不信自己可以成為一代明君,他連控製那股殺意都做不到。


  這是他的王宮,他的家,他在這沉亂的情緒裏卻屢次迷路走錯甬道。


  她終於停下,五指與他緊扣,昂起臉看他:“可以跟我做一個遊戲嗎?”


  他如被她牽製的木偶,點頭。


  “聽說閉上眼睛是不能微笑的,王上試試?”


  戚慎閉上了眼,卻揚起了唇角。


  他在一瞬間醒悟,懂得了她的用意。


  再睜眼時,他望見姣美溫柔的她,與她眼中一輪月。


  他發誓,這一生,他要把她珍藏在心尖。


  第70章


  棠翠宮中, 景辛命宮人燒了熱水,讓成福先服侍戚慎沐浴。


  她問留青戚慎到底因為什麽而這般震怒, 因為她察覺到戚慎今夜失去了帝王的鎮定,倘若這一切都是設計,那這個人該多了解他!

  留青說她聞訊趕去時紫延宮外早已有那些造謠之人的屍首, 隻聽成福說了句有一人處處頂對,並言若不以太子祭天,國將遭逢大難。


  景辛愣住, 不敢相信還有這麽惡毒的話,手上的茶杯被她重重擱在案上,她第一次這般震怒。


  將一個嬰兒推上眾矢之的算什麽本事!甜寶那麽小,連一句娘親都不會叫, 就能成為大梁的禍害了?


  她想罵人, 這件事必須徹查,如今除了秦無恒與陸扶疾有嫌疑,她想不到別人。


  憋著這口氣先去沐浴, 景辛回來時戚慎已經坐在餐桌前, 兩人都還不曾用膳。


  他已恢複如常, 這頓晚膳尚未吃完, 成福候在門外道司工左恒烈已經在等候召見。


  戚慎慢斯條理在用膳,可誰都知道他壓著這腔慍怒。待放下筷子,他拿起宮人遞過來的手帕擦了擦唇,起身望著景辛:“照顧容嘉。”


  “我想跟你去。”景辛握住他手掌,昂首凝望他, “我想看看到底是誰策劃了這樣一場大戲,這麽陰毒,連嬰兒都不放過。”


  同戚慎來到紫延宮,景辛坐在一旁安靜不語。


  左恒烈跪在殿中,他已五十歲,掌任兩朝司工,卻在這一刻深知犯了大錯。


  “王上,臣並非是決堤不報,臣以為廣岸口河堤可以修複,奈何事態越演越烈,已超脫臣的掌控……”他老淚縱橫,深知罪孽深重。


  顧平魚也在深夜被詔入王宮,此事攸關太子,甚至牽連國運,早已超脫尋常的嚴重。


  “河堤為何潰塌?”戚慎端坐在龍椅上,每一個字都很森冷。


  “工署每月都有檢修,此次決堤尚未檢測出原由,但按往年經驗,該是魚蟲所蛀……”


  戚慎冷笑一聲,頃刻寒聲道:“決堤不報,事發之後才讓寡人得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寡人卻連自己的土地發生何事都不知曉,你們這是當的什麽官!”


  左恒烈痛哭求饒。


  “寡人命你徹查此事,找出決堤的起因,補貼農田,那些以身堵堤的百姓家眷一個個問清楚,到底是受誰慫恿。這些事處理妥善之後,便賞你白綾加身吧。”


  左恒烈老淚縱橫,卻不敢求饒,已知這是隆恩。不管是因為決堤影響了太子與國運,還是因為決堤致死的那些百姓,他都難逃一死。


  他噙淚抬頭道:“那臣的家眷?”


  “此事完成,左府無罪。此事不成,全府陪葬。”


  左恒烈顫顫巍巍退下,殿中隻剩顧平魚。


  戚慎道:“這是有人在謀篡王位。”


  顧平魚也知一切來得蹊蹺:“那王上可有示下?”


  戚慎手指敲擊在龍椅上。


  景辛想開口說查陸扶疾,他已經道:“替寡人下旨給水師,留心陸公的舉動。派兩萬精兵前往陸國驅敵,戰略都要傳回王宮,若陸扶疾有異動,不必請示,直接押回汴都。”


  顧平魚領下旨意正要退下,戚慎又叫住他。


  但戚慎良久不曾開口,殿內寂靜無聲,他許久才道:“將逆臣秦無恒一家三口發配熔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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