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得到壽全親自登門邀請,他猶豫了一番還是整理儀容出了門。
他被壽全領到圖畫院,再入昔日為官的地方,他觸景傷情,其實這裏也留下過他不少美好的回憶啊。
才子們敬重他,老前輩都甘願請他賜教,還有一個個文武官員悄悄請他為自家女兒畫像,好擇個良婿。
行進一間宮殿,幽靜之下,他瞧見了景辛。
她正站在窗前,舉手框出窗外宮闕,那也是他常構圖取景的動作。她背影窈窕婉約,聽到他腳步聲回過頭來,女子容貌依舊驚豔,即便懷孕也絲毫未曾影響她容顏半分。
他真的以為她隻是雨珠,他發誓今生與畫作伴,卻見到她動了凡心,可她竟然是天子的妃子。
他那年被戚慎氣到吐血,那日玲瓏詩會上得知她是景妃,他回府後也吐了口血。
這王室裏的兩人真的太欺負人了啊!
…
景辛微微一笑,請程重樓坐。
“程畫師看上去是後悔過來了?”
程重樓早已說服自己放下凡心,恭敬道:“不曾。”但他還是擔憂那日宮外行刺,“那日文詔製大選上,草民可有牽連娘娘?”
“也不曾。”景辛開門見山,“我想請畫師重新回圖畫院,你可賞我這個臉麵?”
程重樓早已猜到,但踟躕後還是淡聲推辭了。
“草民隻想每日擺擺攤,畫些市井人煙。”
景辛低笑了聲:“可是畫師的市井人煙都不是大梁百姓如今生活的模樣啊,你的市井蕭條,人煙衰敗,而大梁百姓雖然忌憚天子,卻不曾受過饑冷災荒,你說呢?”
心事被擊中,程重樓道:“這便是我想畫的。”
“你恨天子,我能理解。但作為畫師,我們首先要還原本質,你把大梁畫成這般模樣,以為天子不知?他隻是不願懲處你罷了。”
“這兩次諸侯與臣子造反,帝王天威你見識到了,天子何曾昏庸?”
程重樓啞然,一時不知如何回複。
“你瞧瞧這如今的圖畫院,我想插手讓它恢複往日的榮耀,但我身懷龍嗣,有心無力。你昔日的同僚消沉靡靡,大梁繪畫敗在今時,你很希望見到此景?”
她見程重樓已然目露不忍。
景辛道:“與其在宮外畫畫來氣天子,還不如在他眼皮子底下明目張膽畫給他看,這兩種文人傲骨,你覺得那種更見效?”
離開圖畫院時,景辛翹起唇角,為今日終於說服程重樓回歸而高興。
雖然王宮如今她最為尊,但也不敢僭越到冊立官員,她去信請戚慎采納她的建議,能猜到戚慎會動怒,但她知道以他的狗行不會要程重樓的性命。
……
許國王宮寬廣壯觀,但建築比汴都矮,也自然不如汴都王宮宏偉巍峨、富麗堂皇。
各國王宮皆設有天子殿,供天子巡視居住。
此刻殿外禁衛嚴守,車康岑身穿蟒紋袞服,恭恭敬敬進殿為天子稟報許國這三年的國情。因為天子似乎急於趕路,他這兩日夜晚也都會來加急稟報。
但此刻他剛跨入正殿便聽到上座椅子上惱羞成怒的天子喝了一聲“放肆”。
車康岑趕緊跪下,雖然猜想不該是自己的鍋,但也怵這天威,戰戰兢兢問是何故置氣。
成福也跪在一旁,大氣不敢喘。天子是瞧見景妃的信才生氣的。
往日這些信每每送來,天子皆會揮手讓車康岑先退下,把國事拋諸一旁,先看景妃的信。
最初等了兩天,不曾見到景妃來信,天子先動筆去了信。
收到回信時天子每每龍顏大悅,那因為惱羞許國國庫虛空的憤怒才得以紓解。
而後又有一封留青的信送來,留青被天子欽點要每日匯報景妃的起居,卻見天子得知景妃詔舞男助興後大怒。
但天子怒氣反笑,交代身側官員安排醜男獻舞,一時倒也舒展眉心,薄唇噙笑。
可今日這信上寫舉薦程重樓回圖畫院擔任畫師。
成福方才偷偷瞥見,景妃言談撒嬌,什麽“好不好呀”,什麽“想您抱抱”,原來這些竟都是因為程重樓才求助於天子。與信一同來的是一幅景妃的畫像,信中說這是程重樓為景妃描的,特獻給天子解思念之情。
戚慎嚴聲下令:“把程重樓殺了。”
項焉領命去安排。
他靠在椅子上,但這椅子並不如他的龍椅舒服,也沒有靠枕,他怒火更大了點。
展開那畫,女子盈盈含笑,雖五官像她,卻不及她所畫的立體逼真。
他寢殿掛著她畫的那幅星空圖,他俊美威儀,她嬌媚溫柔,那幅畫真該帶在身邊。她明明能把她自己畫得那般好看,卻在他要她寄來畫像時回她不會給自己作畫,簡直就是欺君大罪。
可戚慎忽然沉了容色,道:“不殺了,把程重樓詔入圖畫院,畫一百幅寡人與景妃恩愛之作。”
與其要人死,不如要人生不如死。
心腔怒意稍得紓解,戚慎睨著殿下所跪的車康岑,低笑:“車公起身。”
但他也仍是惱羞的,生氣時便想吃口甜食。
他冷聲喊成福:“給寡人上愛心小餅幹。”
成福戰戰兢兢:“王上,愛心小餅幹您前日已經吃完了。”
戚慎:“……”
滿殿宮人又被遷怒了,連著車康岑都不敢吱聲。
第50章
因為戚慎的震怒, 車康岑在退下後便去後宮交代側妻顏氏安排點心。
“天子喜愛甜點,你務必要妥善安排。”他頗有些無奈, “孤已惹天子不悅,萬不可再讓他震怒。”
他有一正妻二側妻十幾姬妾,但顏氏是他最寵愛的側妻, 也是最聰慧體貼的。
顏氏領下旨意,為這樁差事麵帶愉悅,她步出宮殿交代宮女準備點心, 其實這點心早就做好了。
在得知天子巡視的消息後她便已經在宮外找了個善做點心的老嫗,又將自己的妹妹顏欣兒接入王宮來。
她這些年用盡手段也不過隻是個側妻,正妻齊氏人老珠黃,早惹君上不悅, 奈何靠著母族在朝中的勢力穩坐正宮, 屢次壓她。她芙蓉之姿,又還年輕,且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妹妹, 此次若能把妹妹送上天子的龍床, 她不愁坐不上這正宮之位啊。
月色如水, 從偏殿裏提著食盒出來的女子輕盈邁步, 晃動著楊柳腰來到顏氏身前。
顏氏打量著自己這個妹妹,心頭免不得有些酸意嫉妒。少女比她年輕好幾歲,肌膚吹彈可破,一雙狐狸眼總勾出一股媚態,連車康岑都差點就要納了她這個妹妹為妾。
顏欣兒紅唇彎彎:“姐姐, 妹妹這身裝扮可好?”
顏氏瞧著那故意晃蕩的鼓鼓胸脯,如常堆起假笑:“妹妹年輕貌美,此事勢必要萬無一失,天子殿偏門都已被我買通,天子喜愛糕點,你可要伺候好啊。”
顏欣兒咯咯直笑:“知道啦,待我成了天子的寵妃,不會忘了提攜姐姐。”她故意咬出“提攜”二字,樂得看顏氏被氣得臉發白。
顏欣兒與宮女提著食盒往天子殿去。
她信心十足,幾乎敢斷定第二天自己就會被冊封為天子的妃嬪,畢竟在許國像她這樣身嬌體軟還知如何取悅男子的美人不多。
但她卻被攔在正殿門口。
這禁衛是王都來的,不顧她是側妻之妹的身份,麵無表情接過她的食盒,不讓她進入正殿。
好在偏門已經被打點好,沒有汴都來的禁衛,顏欣兒隻得從偏門進去。
戚慎剛沐浴完,如墨烏發搭在肩背,隻著一襲玄色寢衣,腰帶未曾係,心口滾落下幾顆水珠。
寢殿中沒有點燈,他微有些不悅,卻在繞過屏風時聞到了空氣中的一抹脂粉香。常年習武讓他捕捉到一道輕盈的呼吸,是個女子。
他眸色瞬間陰沉下去,骨節分明的手指係上腰帶,借著月光點亮了宮燈。
龍床上躺著一個女子,瞧見他的臉癡癡失神,卻並無驚慌之色,很顯然是刻意等他。
誰給的膽子,敢爬他的床?
顏欣兒見戚慎震怒,忙光著腳下床拿起食盒。
“天子,臣女是側妻顏氏之妹,特攜點心給天子品嚐,也是來伺候天子就寢的。”她昂起一張嬌媚的臉。
戚慎眸底皆是厭惡之色。
早年間汴都朝中也有人給他獻美,但得知他震怒不喜,後頭都未敢再犯。他也知此次出巡勢必會有心機之人獻美,早交代禁衛不準放女人進來,還是防不勝防。
“天子,您別動怒,欣兒會的很多,一定能讓……”
“滾!”
就這也配叫心兒?
戚慎惱羞喝道項焉入殿。
他的動怒也隻在一瞬間,這種事不配消耗他的心情。他喊讓車康岑滾過來,又麵無表情揚了揚手。
項焉知道這揚手代表什麽,剛才被叫進來時,剛到殿門口聽聞殿內的兩道呼吸他便已然知道犯了大錯。他矯健起身,提起地上的女子走出了殿。女子的呼救隻喊了一半,下一刻已然永久地沉睡下去。
車康岑趕來時殿內燈火通明,他卻無法得到戚慎的召見,瞧著地麵那具美麗的屍體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除了他那個寵上天的側妻敢幹這種事,還有誰敢犯天子的禁忌。他惱羞成怒讓宮人去將顏氏喊過來。
寢殿內已經換了新的床單被褥,但戚慎仍是震怒的,窗戶大敞,唯恐殿中再有那股脂粉味道。
他忽然就很想念景辛,拿出今日那幅畫瞧著她的眉眼。
他明明說好要添腹入畫的,她卻隻讓程重樓給他畫了這一張臉。
他展開那信,她的字還是寫得不好看,有的斜有的瘦,唯獨那句“想您抱抱”格外娟秀,仿佛女子那張氣質與從前完全不一樣的臉都清晰地躍然紙上。
殿外車康岑在喊知錯,戚慎懶得理會,讓人跪了一夜,翌日將偏門的宮人都賜死了,顏氏被貶為姬妾,許國歲貢多罰了一年。
還要再走幾國,這規矩立得越嚴越好。
從許國啟程去往都蘭國,戚慎坐在鑾駕中給景辛寫信。
末了,他加了句:字跡日漸娟秀,甚好。
他上次不過就說了她一句“字不好看需勤加練習”,她就找管宗代筆,不再親手寫信來。
竟這般記仇。
……
汴都王宮內,景辛這幾日睡眠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