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沈玨沒再問他,隻是揚了揚嘴角,故作冷淡地“嗯”了一聲。
周顯恩也笑了笑,鴉色長睫染上了霧氣。他不想死了,他想同那個小姑娘白頭偕老。
第84章 解毒
藥室內, 周顯恩剛剛泡完藥浴,從桶裏出來,正扯過一旁的衣服穿上。
沈玨從內堂出來, 手裏還拿著一個藥盒, 放在了他麵前,不緊不慢地道:“這是我最新研製的藥, 雖然不能徹底解你身體的毒, 也許能先治好你的腿疾。我打算以毒攻毒,隻不過這個毒性不好控製,所以這藥還在試驗階段。這顆藥丸裏的毒性不算大,你先吃一顆試試, 我再酌情加重。”
周顯恩頗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為何這樣謹慎,手裏撚著那顆藥丸:“為何不直接加重些?你這樣也未免太麻煩了。”
沈玨有些無語地斜了他一眼:“你知道這裏麵是什麽毒麽?若不是你體內的毒太凶猛, 與之相克。換了常人,便是誤食了一滴都會五髒俱融而死。”
聽他說的這樣嚇人,周顯恩倒是滿不在乎。反而挑了挑眉, 瞧著他:“怕什麽, 反正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這神醫都能把我的命給吊回來。”
沈玨沒理他的揶揄,隻是把藥丸往他麵前一推,眯眼瞧著他:“吃吧,等會兒五髒六腑痛疼難忍的時候,看你還說不說得出話?”
這的毒雖不會要他的命, 可必然是極痛苦的。這顆藥丸還隻是放了最少的量,就無異於抽筋剝皮之痛。若是再往後加重藥量,尋常人早就熬不下去了。
若非萬不得已,他實在不想用這種方法去救周顯恩,每一次試藥,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更何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個方法有幾成把握。玄鐵麵具遮擋著他的臉色,隻有眼裏閃過幾分掙紮。
可周顯恩卻毫不猶豫的將那顆藥丸放進了嘴中,一臉從容。可剛剛服下他就皺了皺眉頭,低下頭,肩頭都在顫抖。右手握緊了輪椅扶手,似乎在強忍著什麽。
沈玨見他如此,也皺緊了眉頭,道:“若是太難捱,我給你換個藥。以毒攻毒,本就凶險,成功的幾率也……”
可他話還沒有說完,周顯恩就抬起頭瞧著他,挑了挑眉,頗有些嫌棄地道:“你這藥,真難吃。”
沈玨見他隻是在嫌棄藥苦,眼裏的擔憂在一瞬間煙消雲散。隻是一臉冷漠的看著他,不自覺攥緊了拳頭,他真該在藥裏加十倍的量,毒死他算了。
周顯恩見他被氣著了,心情大好,還悶笑了幾聲。隨手抬過一旁的茶杯,給自己斟滿了茶水,漱了個口:“藥做的難吃,還不讓人說,你這大夫做的可真是強賣強賣。”
“吃完了?那就給我出去,明日再來,給你加三倍的量。”沈玨將一簸箕的藥草往他麵前一放。
果然一聞到藥味,周顯恩立馬皺了皺眉:“你把明日的藥準備好,今日這毒性跟沒加一樣。”
說罷,他就推著輪椅就走了。
沈玨瞧著他的背影,麵上的風輕雲淡在一瞬間消散,卻是緊緊攥緊了袖袍下的手,眼中帶了幾分痛苦。
而不遠處,周顯恩推著輪椅走到了回廊旁,穿過拐角的時候。他忽地皺緊了眉頭,手臂抽搐了一下,彎腰就嘔出了一灘黑血。
他躺在輪椅上,麵色蒼白,額頭冷汗涔涔。風一吹,被冷汗打濕的衣衫就貼在身上。咬著牙,將所有的悶哼都咽了下去。隻是死死地握著輪椅扶手,整個身子都因為極度的痛苦而抽搐著。
沈玨果然沒說謊,那藥的毒性太強了,五髒六腑似有無數的蟲在啃噬一般。他用力地捂著胸口,指節幾欲裂開一般。
他不敢讓沈玨看到他這副模樣,否則,沈玨肯定不會再讓他繼續試藥了。
可他不甘心,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要試一試。這點痛不算什麽,忍一忍就過去了。他得把毒解了,他得站起來。
他俯身劇烈地咳嗽了起來,手指擋在唇上,鮮血從指縫間滲出。卻還是咬著牙,讓自己清醒著。
日頭西斜,驅散了陽光,在回廊下攏出一片陰影,將他整個人都深埋其中。直到體內的毒性被他熬過去了,他才躺在輪椅上,重重地喘著氣。不知過了多久,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直到確定自己看起來沒什麽異樣,才推著輪椅往回走了。
今日清明,小姑娘還做了青團子等他回去吃呢。
……
藥室內,沈玨坐在窗台,還在研究著給周顯恩配的藥方子。周顯恩所中的毒,是北戎巫醫一脈獨有的蠱。可在兩年前北戎就被覆滅了,知道這毒的幾乎都死了,解藥也無從查起。
他隻能憑著自己的方法去幫周顯恩化解他體內的毒,可現在單單是要讓他站起來,就已經如此艱難了,若是想根除那毒,不知道讓他受多少的痛苦。
沈玨眉頭緊鎖,十指緊握。目光落在一旁的藥架上,隻要是毒,就一定會有解藥。他必須冷靜下來,才能找出方法。除了這個以毒攻毒的法子,他得再去想想。
還好現在周顯恩有了活下去的念頭,也不折騰他自己的身體了,應該可以多撐幾年。他忽地沉了沉眉眼,也許,他應該再去北戎的故地一趟,說不定可以新的發現。
窗戶被風吹開了一些,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站起身,端起一旁的草藥就往藥架上去了。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的動作一頓,隨即門窗上就映出了一個淡淡的影子,有些清越的聲音響起:“沈大夫,是我,我來給您試藥了。”
沈玨微睜了眼,停頓了一會兒。還是不緊不慢地將草藥放回了原位,才隨意地道:“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襲粉衣的段輕雪就走了過來。麵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發髻上的珠串跟著她的動作輕晃。
她本來一開始聽說要給沈玨試藥的時候還是有些害怕的,可前幾日連著試了兩次,那藥不僅甜蜜可口,而且吃下去一點兒異樣都沒有,所以她現在倒也不怕了,反而每日主動來試藥。
她安靜地站在一旁,雙手交疊,放在腰帶上,綁在腰上的蝴蝶結垂下長長的絲帶。
沈玨似乎沒有和她多說話的意思,隻是例行公事一般,將準備的藥瓶放到了她麵前,然後便繼續去整理草藥了。
段輕雪似乎也不在意他這麽冷淡,輕車熟路地打開瓶塞,就將藥當糖一樣嚼了嚼,甚至還有閑心同他開玩笑:“沈大夫,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藥是甜的,您果然醫術高明,連藥的味道都可以做的這麽好。”
沈玨沒理她的恭維,隻是冷冷地道:“試完藥了,就出去。”
段清雪撓撓麵頰,頗有些尷尬。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這沈大夫似乎對她的意見格外的大,他同別人說話的時候都沒有這麽冷淡,總是一副拒她於千裏之外的樣子。
她想了想,難道是她做了什麽惹他不高興了嗎?可能因為她是麻煩人家免費出診的,興許是因為這個,他才有些不待見她。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地,畢竟她和她表哥是占了人家便宜的。思及此,她還是賠了個笑臉:“沈大夫,要不要我幫您整理這些草藥?”
沈玨轉過頭,不置可否,隻是冷冷地問道:“你識得這些草藥麽?不懂,就別給我幫倒忙。”
段輕雪急忙道:“認識的,這兒的藥草,我都認識。”
說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學的,可能是小時候跟著她父親,偶然翻過這些草藥書籍,所以隱隱的都記得。
沈玨不僅不領情,反而嘲諷地輕笑了一聲:“你這麽閑,不如去照顧你表哥。”
段輕雪一噎,倒也沒有生氣,隻是有點想不通,他為何這般冷言冷語。也許是她太煩人了,她頗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眉眼一彎,麵頰就是兩個討喜的梨渦。
“那我先回去了,沈大夫您若是有什麽需要,隨意可以找我幫忙。”她衝他行了個禮,就準備轉身出去了。
沈玨還是將目光放在藥架上,似乎毫不在意她出不出去。剛剛抬手要取下一味藥,就聽得身後一聲驚呼。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卻見段輕雪像是踩到了什麽,直直地往後一滑。若是放著她不管,怕是要撞到桌角上了。
幾乎是瞬間,沈玨就出手去攬住了她的腰,想將她扶住。因著事出突然,段輕雪下意識地就抱緊了的沈玨的頭,想借著他的力站穩一些。
藥材倒了一地,沈玨重重地喘著氣,他不會武功,隻能勉強維持抱住她的姿勢。手臂裏的柔軟讓他身子一僵,麵具下露出的眼尾都隱隱帶了幾分緋色。
段輕雪一臉驚魂未定地將頭低著,直到感覺被人摟住了。她才後怕地順了順氣息,有些慌亂地動了動手指,卻忘了自己的手還搭在沈玨的頭上,這樣一動,就不小心扯到了他麵具上的係帶。
輕微的摩挲聲響起,段輕雪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什麽東西從她眼前掉了下來,直到突兀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響起。她別過眼,就見得一個玄鐵麵具在地上滾了一圈,停在了她的腳邊。
而抱在她腰上的手一僵,她卻沒有察覺,急忙暗暗責怪自己,一臉懊悔,她好像不僅沒給沈玨幫忙,反而給他惹麻煩了。
她急忙抬起頭要跟他道歉,卻在見到他的一瞬間,睜大了眼,唇瓣都在微微顫抖。
沈玨也像是沒想到麵具會掉下來,直到看到段輕雪眼底的震驚和害怕,他才像是回過了神,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仿佛抱著什麽毒物一樣,將懷裏的段輕雪給推了出去。
他慌亂地抬起袖子遮住了臉,整個人都蜷縮著。縫隙見露出的臉上遍布猙獰的疤痕,像是被燒傷的一般,原本俊朗的五官因著這些疤痕而顯得詭異嚇人。
段輕雪倒在地上,嚇得整個人都愣住了,隻是捂住了嘴,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沈玨別過頭,袖袍擋住了臉,眼中卻是湧動出不可遏製的痛苦。而他的正對麵,是一方銅鏡,清晰地照出了他那張被毀掉的臉。
他忽地轉過身,像是呼吸不過來一般喘著氣,指著正門,壓抑地怒吼著:“出去……滾!”
段輕雪慌亂地抬起頭,剛剛想說什麽,就被他這樣一吼給嚇得打了個擺子。她雙手握緊了些,還是低著頭,轉身出去了。
屋內恢複了沉寂,沈玨單手扶在藥架上,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喉頭滾動,卻是用所有散落的長發遮住了臉。
他半跪在地上,抬手撫上了自己的臉,觸手是粗糙的突痕。他緊緊地閉著眼,脊背彎折,身子卻是在顫抖著。
而一旁的玄鐵麵具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露出眼睛的部分隻有一片陰影。
第85章 夢回
入夜, 周顯恩躺在榻上,雙目微闔。不知是不是因著試了沈玨給他的藥,太過乏累。他今日睡得很好, 甚至久違地做了一個夢。
夢的前景已經模糊不清了, 隻依稀看到了北疆的細雪,四麵白茫茫一片。他站在屋簷下, 身旁的貼得規規矩矩的春聯, 木門上的銅環被風吹得快結了冰。
他抬起頭時,卻見得頂上被染白的黛瓦。院牆內,是許多人喝酒聊天的歡笑聲。很熟悉,又像是很陌生。可似乎光是聽到這些聲音, 就覺得暖和了起來。
他想推門進去,卻怎麽也抬不起手。木門開了一道縫,依稀可以看見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的男人們, 一身戎裝,頭戴紅巾,鐵靴蹬在雪地上, 留下或深或淺的腳印。
空氣中隱約透出烤肉的香味, 或者熱湯翻滾的咕嚕聲,柴火堆裏的火火燎子劈啪炸響。
“熬了都快十年了,眼瞅著就是最後一仗了,哈哈,有大將軍在,咱們肯定能把北戎那群乖兒子們都給滅了。”
“有大將軍, 肯定能帶咱們回家的。等回家了,我就能見著我兒子了。”
“要俺說,俺最想的是回去了娶個婆娘,然後回鄉下種地去,還好這些年也攢了點老婆本。”
“哈哈,齊三兒,怪不得你小子天天往褲兜裏縫東西,莫不是塞的銀子吧。”
“說起銀子,王二,你欠俺三錢銀子還沒,快點,今兒可是過年,還想拖到明年啊你?”
“剛哥,過年嘛,就饒了小弟吧……大將軍,救命啊,他要扒我褲子了……沒錢,哥,真沒錢!”
……
屋裏的聲音還在繼續,周顯恩微張了嘴,想回答些什麽,卻發不出聲音。他茫然地仰起頭,屋簷上的細雪融化,水珠落進他的眼眶,他下意識地就閉上了眼,耳畔所有的笑聲都轉瞬不見,景象開始扭曲,似乎在極快地消散著。
而他再回頭時,已是草長鶯飛,春林初盛。天空幹淨得沒有一絲浮雲,散落的日光透過樹蔭,被切碎成斑駁的影子。
微風吹拂,群巒疊翠,一望無垠的草地上,突兀地揚起了一個高坡,幾人合抱的榕樹下,四個十幾歲的少年盤腿而坐,腳邊擺滿了東倒西歪的酒壺。
身著紅袍的少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嘴裏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隨意用布條紮起的長發挽成馬尾,額前幾縷碎發略顯淩亂。
他穩了穩身形,一腳踩在一旁的石頭上。抬起手,轉了一圈,最後指著遠處的山巒。麵上雖因醉酒而帶了幾分紅暈,卻還是慢悠悠開口:“看到沒,那邊……是咱們大盛被割讓出去的三州七省。總有一日,我,周顯恩,要把它們全部奪回來!我要打得那些瞧不起咱們的人、欺負咱們的人,滿……滿地找牙。”
說著,他身子踉蹌了一下,酒勁衝上了頭,連話都說不出了。卻還是努力想站穩些,使勁兒晃了晃腦袋。
白衣華服的少年斜靠在榕樹上,眯眼笑著,像一彎月牙兒。麵上的緋色隻讓他眼角的紅痣看起來更加勾人。
他仰頭瞧著紅袍少年,笑道:“是顯恩的話,肯定可以的。”
紅袍少年衝他挑了挑眉:“重華,還是你有眼光。”
一旁的青衫少年嗤笑了一聲,抬手把一個酒壺向他丟了過去,卻被他穩穩地接住了。
青衫少年仰起下巴,清雋的臉上帶了幾分促狹:“放心,還有你哥哥我呢,你就是隻剩一口氣,我也能把你的命給吊回來。”
紅袍少年輕哼了一聲,似乎不滿他們老是拿年齡說事,可誰讓他年紀最小呢。他雖然強調了很多次,他要當老大。結果這幾個人,還是天天占他口頭便宜。
紅袍少年斜了他一眼,打開瓶塞,仰頭將壺中酒一飲而盡,單手拎著酒壺,眼皮已經快要合上了。
而青衫少年見他吃癟的樣子,隻覺得心情大好,抱著肚子就大笑了起來。笑到最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得太多了,暈暈乎乎地就往旁邊滾了過去,一直滾到黑袍少年的腳邊。
那黑袍少年身形瘦弱,長發垂腰,額頭碎發有些長,遮住了大半的眼睛。不動的時候,眼神就顯得有些呆滯。他本還雙手環著膝蓋,見著滾到他腳邊的青衫少年,就伸手拉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