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如螻蟻
言真意切的感激過了小道童後,張寶仁便離開了道院。
在道院藏書閣中耗費了大半天的功夫,此中一直滴水未進,這時還真是有些餓了。
本來就打算回家去吃點兒東西,但是在街上卻發現了一些賣飯的小攤。
就是那種露天式的,幾個小桌凳,一個移動的灶台,賣一些簡單食物的小攤。
張寶仁剛見也有些驚奇,這個時間還有人敢做生意?
但轉而一想就明白了,不比那些大商鋪有著積累,對於一些掙著辛苦錢,勉強度日的人來說,停工一段時間就斷了生計。
那和被塌死真沒有多大區別。
哪怕災情慘烈,但也總有一些不會、沒有條件做飯的人需要吃飯。
而別的店鋪大多都沒有開工,所以這些小攤的生意看著還不錯。
就算沒有在飯點,但還依舊有兩三人在小桌旁候著呢。
“掌櫃的來碗麵。”
張寶仁朝賣飯的老頭說道。
“好嘞…”
老頭利索的喊了一聲,雖然這時的他看著很累,但也能看出一絲真摯的滿意。
“道長您先做,麵馬上就下好,對了,您有忌口的沒?”
“不忌口。”
張寶仁應答道,說著便找了一個無人的小桌坐下。
就在等飯的功夫又有一個人前來,“來碗麵,白麵不要辣。”
聽著聲熟,張寶仁便轉頭看去,隻見那人麵貌英武,身材挺拔,穿著一身幹練的皂服,正是昨天剛見過的熟人“趙托”。
同時趙托也發現了張寶仁,便笑著走來坐在他的對麵,有些驚喜的說道,“道長你也沒吃呢?”
“被一些雜事耽擱了點時間,又懶得做飯,剛好見到了這,就來吃碗麵墊一墊。”
張寶仁笑了笑,便問道:“你呢?你怎麽也忙到了這時。”
“唉…別提了。”
趙托有些麵色不好的歎了一口氣,不過緩了緩還是說道:“因為這場天災,衙門裏都忙瘋了。
我昨天還在外麵街道這邊看著,別讓生了亂,但今天人隻是稍微少了一點,就被調去西邊幫忙去了。”
這西邊並非是城西,而是代指城南西麵,就是那個八百裏城中人最多、最窮、最髒、最亂的地方。
在這裏西邊一般指的是窮。
趙托說著便有些神秘的朝張寶仁小聲問道:“您知道那裏不?”
張寶仁輕輕地點了點頭,“嗯,你說過那邊很慘。”
“…之前隻是聽說那邊很慘,但也沒親眼瞧過,也沒有多大感受。”
“但是今天在那邊忙了半天之後……”
趙托咽了一口唾沫,帶著一些恐懼之意,“真的感覺外麵就好像是天堂一樣。”
“兩位的麵來了…”
老頭端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走來,將之放在桌上。
等老頭離開之後,趙托便撥了撥身前那碗隻是簡單調味的白麵,朝著張寶仁說道:
“道長您是知道我的,作為一個練武之人,一向食量不小,而且葷素不計。”
“但是現在,我聞見肉味兒,看見紅色的東西就想反胃…一直挨到現在,才能勉強吃下點東西。”
苦澀的笑了笑,然後挑起了一筷子看著就沒什麽食欲的白麵塞入嘴中,如同嚼蠟一般咀嚼,然後咽下。
很難想象,是什麽樣的東西,讓這麽一個猶如讓鋼鐵鑄造的漢子變成了這副樣子。
張寶仁心中隻覺得異常沉重。
碗裏滋味俱全的麵條也變得有些寡淡,放入嘴中也不覺得欣喜了。
趙托一邊往嘴中塞著補充消耗的東西,一邊聲音不是很清晰的嘟囔道:“我得快點吃完,那邊還忙著呢…”
“辛苦了。”
張寶仁真誠的說道,一時間對於趙托所代表的衙役,也不是那麽的不喜了。
但趙托聞言卻是有些諷刺的笑道,“嗬…辛苦什麽了辛苦…”
將嘴裏的東西咽下,然後身子前傾帶著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小聲笑道:“現在整個衙門的大部分人手都在那邊,一個個都快忙瘋了。”
“但你知道我們這些人是在忙些什麽嗎?”
“我們這些人隻做三件事…”
“將那些前天晚上被壓死在屋中的人挖出來,然後拉到城外燒掉。”
“盯著那些快死的人,等他們死了,就把他們拉出去燒掉。”
“最後,也就是最重要的是防備著那些活著的人,不要讓他們鬧出什麽事。
如果有人鬧事,就把他們拉出去……”
張寶仁張了張嘴,但卻是無言。
而趙托在說完之後也歸入了沉默。
兩人就這麽一言不發的對付著碗裏的食物。
這時零星的客人都已經走完了,這個小攤上就隻剩下張寶仁二人。
老攤主鬆了一口氣,然後提著一壺老茶,拎著兩口破碗,來到兩人桌旁。
為兩人添了碗濃茶。
“剛在忙的時候好像聽兩位客官在說西邊的事?”
“就是隨便扯了兩句。”
張寶仁擦過嘴,端起大碗輕抿了一口茶水,“老丈可是有什麽消息…或者見解。”
老攤主聞言連忙有些惶恐的擺手,“可不敢這麽說…”
“我一個糟老頭子能有什麽見…見解,就隻是我家就在那附近住著呢。
所以就對兩位剛的話比較入心。”
張寶仁道:“原來老丈您是當地人,那就更要聽一聽您的看法了。
說實話,我對那邊的事情還真有點好奇。”
老攤主苦笑道:“我能夠了解的都不是什麽緊密的事情…”
說著便有些小心畏懼的看了一眼趙托。“這位老爺知道的肯定比我清楚…”
張寶仁道:“他的身份和你不同,感受肯定也是不一樣的。”
老攤主見趙托也沒有做出任何的不喜與反駁。
於是便歎道:“我家雖然在西邊住著,但比較靠外,所以受到的影響也不太大。
但是那裏麵的人,是真的慘…
那些在前天晚上被埋了的那些人還算是命好的,真正慘的是活下的那些。
能在那裏住的人都是掙一天活一天,不少的都是靠一個人養著家兒老小,現在經了這麽一遭,還不知道要有多少孽事。”
老攤主說著,言語間不免有些悲鳴,“現在是有些高門老爺和朝廷們在施粥,這都是大善事,但…唉…”
雖然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在座的兩人都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以後呢?
然後老攤主連忙有些惶恐的饒道,“小老兒我這嘴上沒把門,一時說多了,您二位別往心裏去。”
說著就趕忙離開…
已經吃飽喝足得張寶仁二人,見此則不想惹的他人擔心不喜,就將飯錢放在桌上,一同離去了。
…
“趙兄現在就要回去那邊嗎?”
趙托點頭道:“是啊,那邊還著急等著用人呢。”
張寶仁輕聲問道:“不知道趙兄此行能不能帶我一起。”
趙托聞言卻是忽然停下了腳步,皺著眉頭向張寶仁低喝道:“你去那裏幹什麽?”
“剛才沒聽清楚裏麵是怎麽回事嗎?”
張寶仁:“我也想去幫一幫忙…”
“幫忙?”
趙托上下掃了張寶仁一眼,“你能幫什麽忙…”
似乎感覺到說的有些重,趙托又語重心長的勸道:“張道長,張老弟,你要是認我這個朋友,就聽我一聲勸。
那裏現在不是你這種人能去,該去的地方。”
“你放心,我可並不是看著那麽脆弱…”張寶仁輕笑了一聲,便上前一步,剛好站在了趙托麵前一個刀不能斬,力不能至的地方。
“嗯…”
趙托先是一疑,接著瞬間便認真了起來。
手指輕點了一下腰間橫跨的刀柄,然後微微一曲,右腳前挪左手朝著張寶仁肩膀抓去…
張寶仁卻是肩膀微微一晃,便抓住了趙托的手腕,同時震散了他手中那一抹含而未發的勁力。
朝其笑道:“這下趙兄弟你是沒話說了吧。”
趙托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再次上下認真的打量了張寶仁一眼,特別是他身後背著那那一柄劍器。
“真是好功夫,那晚幾人原來道長才是藏得最深的,我竟然一直都看走了眼。”
“可在有的時候,就算身懷武功也不見得安全。”
張寶仁點頭道,“放心吧,我一定會小心的。”
即此趙托便不再多言,沒有再勸告,也沒有拒絕,和張寶仁一同沿著太平街往南走,向著西邊而去…
其實以張寶仁的功夫,是不必和趙托這般試探的。
但為了讓他安心,又不想太過暴露自身,卻也隻能如此了。
畢竟張寶仁的那一身功夫實在太驚世駭俗了,根本不像他這個年齡的人可以練出的。
…
城南西部。
整個八百裏城的一切醜惡邪穢的聚集地,每個人言之必然要皺眉的地方。
張寶仁不久前來過這裏。
是關於“王生”的事。
當時這個地方便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且不好的印象,並不是因為王生和彭一,而是此地的一切人與物。
自那次任務之後,張寶仁便下意識地便回避這片區域。
哪怕因為災情的原因太平街被堵住了,他在來往地府之時也是專門從城中的小巷中經過。
而並非是更為方便,路更近的城南。
之所以如此,則是因為對於感知異常敏銳的張寶仁而言,西邊就好像一切惡臭的集合地。
比之城外,比之地獄還要讓他覺得惡心。
每次經過此處,心裏都會回想出一些讓人惡心的事物…
但不管他的心裏再怎麽厭惡,他還是又一次的來了,還是上趕著來的。
…在無數破磚爛瓦之間,在血漬與汙跡之間,在無窮的蠅蛆惡臭之間。
趙托護衛在張寶仁身旁,一手握著刀柄,如同刀鋒一般銳利的目光不時掃視著周圍,小心的戒備著。
在兩人所行走的那條勉強可稱作路的兩旁,那些殘垣斷壁之中有無數個腦袋死死的盯著兩人。
孩子、女人、妓女、小混混…
每個人的樣子都是相同的,都是灰撲撲的,好像在泥頭裏打過滾,已經和這片廢墟融為一色,融為一體。
但隻要看一眼,就能分出每個人的身份。
將他們區分開來的是眼神,是那些貪婪的、絕望的、惡毒的、瘋狂的…眼神。
張寶仁表麵上沒有絲毫表情的在這些人的各色目光中穿過,心裏卻感覺被無數影影綽綽,竊竊私語的惡鬼、餓狼盯著。
隻等著他露出一絲破綻,然後撲上來將他分食幹淨。
真是一片讓人絕望的地方。
也難怪趙托是這般作態。
張寶仁無法想象,那些普通人是怎樣在這種地方生存下去的。
沒由來的,心中的厭惡感更甚了。
兩人不是普通人,哪怕是在這沒有正經路的崎嶇之處,速度也是毫不慢。
沒一會兒的功夫就到了裏麵,原本張寶仁所來過的,在這片區域中比較富有一點的地方。
此時這裏的那一棟棟獨棟小院卻已經被清除了個幹淨,修整成了一個龐大的空地。
空地上布滿了密密麻麻,數不輕的人影。
有人在哀嚎,有人在喝罵,有人在抽泣…但大部分人就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裏。
就像是昨天在太平街道看見的那些人一樣,隻是不同的是那裏的人是有家不敢回,這裏的人卻是無家可歸。
看著這些一個個挨著,擠在一起的衣衫襤褸,髒亂不堪的人,張寶仁下意識地便皺起了眉頭。
這樣就不怕遭了瘟疫嗎?
大災過後,必有大疫,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剛才所見,外麵街道上的人已經稀薄了,此地的官員主事為什麽不分些人出去。
就算官員不懂事,可此地的道士就不知道輕重嗎?
這麽多人就沒人提醒。
於是就向趙托問道:“為什麽不分些人去街上,這樣擠在一起可是…”
話還沒說完,就是被趙托那仿佛看傻子一般的目光打斷。
“兄弟你瘋了嗎?”
趙托連刀帶鞘,揮手掠過了這成千上萬的人群,“這些人怎麽可以出去…哪裏有地方能夠安頓下來這麽多人。”
他的語氣認真且嚴肅,是那麽的天經地義。
張寶仁在心中雖然覺得有什麽不對,但是一時之間卻想不明白因由。
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確定…
外麵的世界容不下裏麵的這些人。
因而張寶仁也就不再多說些什麽。
兩人從那些不知是生是死的人中穿行,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越過了無數的人後,視野忽然豁然開朗。
前麵出現了一麵被磚石木柱壘起的破牆,這牆非常的簡陋殘破,哪怕是個小孩也能輕易翻過。
但卻也非常的牢靠,它就像一道禁忌之線一般分割出了內外,周圍熙熙攘攘的人沒有一個敢越雷池半步。
張寶仁二人越過人群,在無數羨慕的目光之中,踏入了圍牆周圍那一節無人的空地中。
一個提著帶著血漬長刀的衙役向二人迎了過來,“趙哥回來了,這位是…”
他看這張寶仁豪爽的笑道。
趙托道:“這是我的一位好兄弟,我這兄弟作為一個出家人,心腸太軟,聽說了這裏的事情,想要來盡一點力。”
“那可真是菩薩心腸。”
這衙役親切的點頭笑道。
然後將手中長刀歸鞘,微微的偏著身子,撇了聽聞趙托的話而變得有些吵雜的人群一眼。
吵雜聲瞬間便消失不見。
張寶仁的心中卻忽然好似被一道雷霆劈中。
那個眼神…
那個看待一旁災民,仿佛是在看一種陌生的東西的眼神。
那種發自內心的不屑與冷漠,那種純粹至極的厭惡。
真是…真是好熟悉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