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息
稀疏的天光從枝條的間隙間掉下來，楓樹拉出詭譎的影子，凌亂的鋪滿了地面上厚厚的落葉。
一片紅葉飄飄蕩蕩地落入一隻攤開的掌心，又被隨手拋掉，白無翊突然停下來，腳尖尚在黑暗中，卻有一道光斜斜擦過他的側臉，留下一道雪亮的痕。
他看著完全浸潤在天光中的女修，語氣中一貫的懶散沒了蹤影，刻意壓低的聲線顯得有些喑啞。
「小師妹，你說她遇到的是什麼字？」
並沒有詢問「她」是誰，師音唇角帶笑，語氣輕柔的回答，「我只知道是不太好的。」
「不太好啊……會比『禍』更差么？」
「我不知道呢，師兄。」
她也不知道啊。白無翊搓了搓下巴，眼中滿是沉思。石碑上的字在他們身上各自留下了一道「息」，雖淺淡到難以察覺，但師音天生對息敏感，在她的感知中，這股「息」分明暗兩種。
而聚在這裡的六伙人，一半明，一半暗。
雖然不知道「字」具體有什麼作用，但想必會產生點影響。
這樣想著，眉間似乎又感到了那點冰涼，按著眉心，白無翊調整了鬼面的位置，再次開口道：「隨便逛逛吧，等他們找到了，應該就知道了。」
反正有「禍」在身，想必他們也不會有多麼順利，也不知那三波「明」，誰更強些。
師音臉上仍帶著輕柔的微笑，驟起的夜風揚起衣袖，她整個人都彷彿要隨風而去，聲音中也無端多了幾分飄渺，「好的，師兄。」
…………
在林風的吹拂下，楓葉發出「唰——唰——」的摩挲聲，腳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沒弄出半點響動，高大的楓樹切割了天幕，林中遠比天幕要暗淡太多。
顧惜湛仰頭觀察著樹榦上的青苔，天光落在眼中，盪開一片溫柔的灰藍。再次選定了方向，她接著往前走去，謝柯一言不發地跟在她後面，兩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周圍愈加幽靜，遠遠傳來幾聲破碎的鳥鳴，模糊到虛幻。又轉過一根粗壯的樹榦，感知著對方周身尚且活躍的靈息波動，顧惜湛偏頭詢問，「什麼時候突破的？」
謝柯愣了下，又很快回神答道：「一個月前。」
「和常和師弟一起？」常和便是準備同謝柯一塊去雨湖的那個凌霄弟子。
「是的。」
心下盤算著要抽個空謝謝對方，顧惜湛並未繼續深究，「注意鞏固，切不可好高騖遠。」見謝柯拱手稱諾后，她又想起來一件事，「過幾年……」
「嗯？」
算了。話剛出口，她又突兀地停了下來，面對男修臉上顯而易見的疑惑，她也只是搖搖頭岔開了話題，沒有半點解釋的意思，「天快黑了，我們要抓緊了。」
見她不想說，謝柯也未追問，只是配合的加快了步伐。
停止了閑談，周圍再次安靜下來，如果不是輕微的呼吸聲，顧惜湛甚至以為自己身後空無一物。
切不可急。撥開幾根橫斜於面前的樹枝，她在心裡告誡自己。
她方才突然想起來，過幾年泠琅秘境即將重開，而這一次如果沒有結丹，她和師尊都不會同意他去的。但是，師弟已經很努力了，過多的鼓勵暗示反而會成為負擔。
過猶不及，總要學會順其自然。
…………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周圍的樹枝上不時有小東西竄過，留下一串漸行漸遠的「沙沙」聲，不知名的動物踩過落葉，一頭鑽入隱蔽的洞穴。
周圍似乎毫無變化，顧惜湛仔細感受著周圍的氣息，無形的波動在她的感知中逐漸清晰，不同的律動有各自的含義，一成不變的環境因為這些律動而多了幾分鮮活。
她看著遠處的黑暗，眸子里泛著不易察覺的紫色，卻無人知曉。當捕捉到想要的氣息時，她驀然加快了腳步向著那處走去，還不忘轉頭叮囑一句，「快到了。」
而她眼中的紫意在轉身間，消失的乾乾淨淨。
什麼地方？未將心中的疑惑宣之於口，謝柯回憶了下顧惜湛一路上的表現，對方的神態變化和調整方向時的舉動一遍遍在腦中回放，心中逐漸有了點明悟。
原來是這樣……他慢慢放鬆心神，闔著眼去感受周圍，呼吸逐漸平和，直至悠長到幾不可聞，身上靈力的波動慢慢歸於虛無，當他隱隱感到自己融入這片楓林時，眼中的世界漸漸起了變化——
無形的「氣」在天地間糾纏翻滾，它們時而滾作一團，卻終會各自分開，飄向不同的遠方。從萬物上慢慢溢出的「氣」有少有多，氣息也各不相同，溫暖的、炙熱的、微涼的……融合、交錯、分裂……這片天地，原比他所看到的，要精彩的多。
感知不經意地掃過女修，冷然又溫暖的矛盾氣息中，一點滿是惡意的暴虐強烈到讓人不適，它糾纏著那片「氣」，卻又躍躍欲試的想要掙脫，在感知探過去的瞬間，它一下子撲了過來。
謝柯猛地睜開眼，所有的「氣」瞬間消失不見，世界再次恢復原狀。
見他臉色發白，顧惜湛停了下來，「感受到了么？」
「嗯。」壓制著心裡的不適，謝柯點點頭。
「那些東西，叫做『息』。」
息……
「萬物不一定有靈，但哪怕是頑石都有自己的『息』，這是『存在』的證明，感受『息』，有時比神識更加可靠。」
比如現在。
顧惜湛看著若有所思的男修，「人生而有感，只是世人多為五感所困，但僅憑五感，並不足以感受世界。」
「跳出五感，才能感受『息』。」
「你剛學會這種方式，堅持不了多久，以後會好的。」
想了想該說的都說完了，顧惜湛繼續向前走去，「那邊有湖。」
湖？他方才完全沒感受到，見對方走遠了，謝柯壓下心中的不安，快步跟了上去。
…………
空氣中飄蕩著細密的水汽，濕漉漉的味道直直鑽入鼻尖，尚未看到湖，顧惜湛就給其他人發了訊息，「今天就在這。」
言罷，隨著最後一片楓條被撥開，映著月色的粼粼湖水直直撞入眼帘，碧波浩渺，氣騰霧裹。
還是片寒湖。
湖灘上長著茸茸的碧草，平緩的弧度一覽無餘，顧惜湛跺了跺腳，感受到腳底的結實后，放下了心，「先調息，他們沒那麼快。」
一路走來消耗也不小，尤其是感受「息」，近乎耗光了他的靈力，謝柯明白她的思慮，但看著那人背對著自己，無邊霧氣在她腳下翻滾，霜寒悄然在她發梢凝結，頎長的背影單薄卻凌然到可靠，他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師姐，」壓了一路的話衝破唇齒，哪怕立刻改口，卻也泄了他原本的疑問，「你身上……你看到的，是什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