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郊看那屍體,一陣悲憤湧上心頭,歎息一聲道,“卻不知,到底是什麽妖怪,竟做出如此孽障!”隨即回身對鳳媛道,“這必然是那六魔之一所為,我要去除妖,你回客棧看看阿嫦。”
鳳媛奇道,“你不趕路嗎?”樂郊道,“路見不平,豈能袖手?!耽擱一天半日不是大事!我先去城東的義莊,阿嫦若醒了,你帶她前來就是!”說完徑自匆匆而去。
鳳媛見他風風火火阻攔不得,隻能先反身回了忘川客棧。卻說樂郊腳下不停到了那義莊門口,隻見門窗破爛、荒草叢生,破損的窗口黑森森似一個個鬼怪張開的大口,無名之風不斷吹出,裏麵仿佛有一雙詭異的眼,在窺視著明處的樂郊.……
樂郊看一眼破損窗欞,慢慢仗劍向前走去,到了門口剛一抬手,那門卻不推自開,吱呀一聲分外刺耳。黑洞洞的屋子裏擺滿棺木,門口的亮光裏,是樂郊孤獨的身影,一陣陰風刺骨而來,樂郊忙凝神護住自身,隨即自開天目。
奇怪的是,他沒有見任何古怪,隻見那門裏地上,自己的影子後,現出另一個影子。樂郊倉皇回頭,並不見人,但低頭看,那影子分明就在他身後,不由吃驚地問,“你是誰?如何能躲過我的天目?”
隻聽耳邊一個女子道,“你來此地,不就是為了尋我嗎?我是窗下立。一個隻有影子,沒有形骸的鬼。你既到了,不妨進去,聽我講講故事如何?”
樂郊握緊長劍道,“你要給我講故事?”
窗下立笑道,“我在屠鳳城數百年了,一心想尋個人說說心裏話,可惜人人躲著我,我隻能夜半去人家窗下訴說,隻歎世上無人憐我,也不肯聽我的故事。至今,沒人完整聽完我的故事。”
樂郊聽她說得淒然,不知是真是假,進退不得,最終見那影子隻是立著,並不傷害自己,也便進了那義莊。
待樂郊在一排排棺木中坐定,隻覺黑暗陰冷。忽然屋內的那盞油燈亮了,隨即見牆壁上一個女子影子搖曳,似慢慢坐在他對麵。隻他全不見她的蹤跡。
樂郊道,“你的故事,究竟是什麽?”
對麵空空的暗影裏道,“你知我為何隻有影子,沒有形骸?”
樂郊搖頭稱不知。窗下立道,“因我死得淒慘,乃碎剮之後五馬分屍,最後挫骨揚灰。這世上我全無行跡,但經曆人間最慘烈的痛楚,我三魂七魄不散,難得安息,故而遊走人間。”
樂郊大驚道,“你犯了什麽罪,竟會處以如此極刑?”
窗下立道,“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便是你的遠祖父,也不見得出生,我殺死一個王爺,是當時皇帝的親弟弟。”
樂郊道,“弑殺皇親?你為何如此做?”
窗下立笑道,“自然不會無緣無故。這便是我的故事了——那是七百年前,我初為人婦,在江南故居安然度日。恕我忘記了自己名字,但我記得我丈夫叫雨郎,是當時州府官窯的匠人,家境雖貧寒,卻其樂融融。這天,忽然州府來人告訴,官窯失火,匠人們都沒逃出來,連我丈夫再內,二十多人都在瓷窯裏烤成了幹屍——我趕到時,那裏已然哭聲震天。”
說到這,窗下立聲音哽咽了,“州府老爺說這是天災,要銀兩賠償,每人賠償銀子一百五十兩。我公婆得知此事,驚痛之下相繼去世。我卻得到風聲說這次火災並非天災,而是有人縱火,二十多人,皆是被害死!”
樂郊驚問道,“是什麽人!?”
窗下立徐徐說道,“當時皇帝的弟弟琿王南遊路過我們那,即興巡視官窯,帶著他天生呆傻的兒子。那兒子見瓷器覺得神奇,問怎麽變的。大老爺答用泥土燒烤而成。誰知那傻子卻說,土能燒成瓷器,那人呢?大老爺答不上,那傻子拍著手笑道,“我卻知道,寺廟裏的神像,就是人烤的!”傻子不知是非,那琿王卻連連誇獎他聰明。”
樂郊已猜出後來之事,忍不住問,“難道琿王就縱容他兒子火燒官窯?”
窗下立道,“他隻說‘小民事小,難得我兒有此興致’。後來就暗自封了官窯的門,放起火來。可憐雨郎,死得好慘。”
樂郊聞言不由大聲歎息。那窗下立道,“這些都是我後來得知,那時隻知人縱火,不知是誰。在官府的銀子送來時,我執意不要銀子,還去衙門下跪求老爺收回銀子,我隻要衙門追拿凶手……是不是很傻?官府開始是勸,後來惱了,收回銀子拂袖道,‘那你回去等吧!’自此,我每隔三天五日就去問追查可有進展。每次的答複都是‘正在查案,凶手潛逃不知所蹤。’結果,我一等就是三年,家道敗落,幾乎淪為乞丐。得到的答複還是‘官府在全力查案,回轉等消息!’”
樂郊聽到這義憤道,“太不像話!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就如此包庇?!”
窗下立道,“古往今來,有幾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王侯。嚴刑酷法,不過是震懾小民的;玩弄權術的,誰不是權貴豪紳?.……隻當時我不知,最後一個老衙役看不下去,將實話告知,我悲憤赴京上告,卻落得誣陷朝廷命官,打了個半死扔在大街上。”
樂郊慢慢放下手裏的劍,心頭無比沉重。窗下立繼續道,“後來,我遇上一好心人收留,機緣巧合混進琿王府做了廚娘。我會做一手好飯菜,尤其是蒸年糕曾揚名鄉裏。我拚盡全力做菜,終於那傻子被廚房的香氣吸引來,我讓他嚐了幾道菜,他就上癮了。我發誓要他死得比我丈夫慘!於是那晚王府設宴我偷偷約他前來,蒸了一鍋熱年糕。他來了急著要吃,卻怕燙。我便預備一桶冷水,用竹筷夾了年糕沾涼水給他吃。傻子不知好歹,隻不燙嘴就囫圇吞棗地吃了個飽。他怎知那年糕外冷內燙?回去半夜就大叫著撓肚皮,最後撓得肚子血淋淋喪命,終究也嚐到五內俱焚的滋味!”
聽到這,樂郊不由打了個冷戰,空蕩蕩的屋子裏,窗下立嗬嗬地笑著,卻透著無盡淒涼,“我自知難逃,也就沒逃。被那琿王抓了,因那傻子也是有王位的,是個小王爺,所以我的罪可誅九族……我自幼是孤兒收養在雨郎家,如今哪有九族?琿王卻覺殺我不解恨,才將我處以慘絕人寰的極刑。他要我死得萬般痛苦,死後不得超生!”
樂郊淒然道,“我可想你當時之痛!”
窗下立道,“我也永世不忘當時無以形容之痛。在剮刑完畢血流滿地時,我還沒死,又被五馬分屍……當時我真恨自己為何還不死,要忍受血肉分離、骨頭撕裂之痛!隻時過境遷,死了這麽久,我漸漸的,也就看淡了。”
樂郊這才想起問道,“那孟家的事,是你做的嗎?”
窗下立笑道,“你能說那句知我當時之痛這話,我感激你,自不會騙你,不是我做的.……隻我如今完整講完我的故事,心願已了,就該走了。”
樂郊問道,“你哪裏去?”
窗下立道,“遊蕩七百年,不過一縷不甘,如今自應塵歸塵、空歸空。”
窗下立話音滿是釋然,隨即一陣風過,那燈影搖晃不停。牆壁上的影子慢慢散開,成一道黑色雲霧穿過那破窗去了。
恰在此時,鳳媛與阿嫦推門進來。鳳媛見樂郊坐在那一動不動,眼神發空,不由問道,“樂郊,你怎麽了?那老鬼呢?”
樂郊歎息搖頭道,“她灰飛煙滅了。”
阿嫦道,“主人除了她?”
樂郊起身道,“是她心願已了,無所牽掛了。”
鳳媛問道,“她的心願,那是什麽?”
樂郊已出門立在日影裏,回頭對她們道,“走吧,不要再打擾死者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