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2章池兒心煩為何故（萬更）
第422.2章池兒心煩為何故（萬更）
在這個城西寬大的刑場上，楊天被兩個烈豹士兵押著，無力的看著眼前被迫跪倒在地上的雲霧士兵。這些人中甚至還有許多人身上還帶著傷，平坦而冰冷的青石地上已經染上了暗紅的血跡，顯然現在跪著的這些人並不是第一批。
楊天被身後的人押著動彈不得，目眥欲裂，心止不住的顫抖，「夠了！熙王！夠了，都是老夫的錯，你現在就殺了老夫吧！」楊天雙眼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他真的錯了，為了守住雲城卻無意中惹怒了一頭蟄伏多年，渴血的雄獅。或許是年輕的時候殺孽太重，才會在他已經暮年的時候，報在這些無辜的將士和百姓身上吧。
「熙王！你殺了老夫吧！」楊天心裡崩潰，慘白著臉，嘶吼道。
燕熙唇邊微微勾起一絲笑意，抬手指著下面血泊中的人笑道：「本王不會殺你的，楊將軍就好好看著吧。看看這些將士，這些百姓都是怎麼死的。是你，你害死他們的。兩軍交戰，本王從不殃及百姓，這一次，是你逼本王的。經過了這一次，本王相信，以後戰場上，不會再出現昨天那種情況了，你說對么？」
「如此濫殺無辜，你就不怕報應么？」楊天沉痛的道。若是從前，楊天也是不信報應的，他只信人定勝天。但是到了現在，他卻不得不承認，這世上的確是有報應的，試過誰沒有年少輕狂過，但如今卻是要為自己的過往而買單的時候了。
燕熙挑眉輕笑，「本王怕什麼報應？」母妃對他那麼好，他還不是那樣對待母妃，自己為了讓他能更輕鬆一些，為了他，討伐諸國，歷經沙場，到頭來，卻是……
「難道熙王不擔心，王妃和小王子也不擔心么？」楊天斜著眼望向燕熙，相傳燕熙極愛熙王妃，如今他所知，卻也是事實。
此言一出，燕熙皺眉，氣息頓時冷凝如霜。猛然抬眼看向楊天，那彷彿淬血的目光，讓楊天也忍不住心裡一顫，只聽燕熙厲聲道：「殺！」
回頭看向楊天一眼，燕熙眯著眼，冷然道：「你最好祈禱池兒一世平安，否則，本王要這天下蒼生為她殉葬！」
聽到燕熙的命令，刑場中行刑的人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刀。
「住手！」一聲清越的女聲從後面傳來，眾人手中的刀一頓，只見一個白衣身影，彷彿一朵白雲一般飛落在了刑場中間。
季瑤池回身，看著腳下暗紅的血跡皺了皺眉，再看看被押到刑場周圍嗚咽著哭泣的百姓，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總算還來得及.……
「池兒，你怎麼來了？」燕熙一怔，冷漠的臉上多了幾分暖意，站起身來，看著刑場中的白衣身影柔聲問道。
季瑤池抬眼，望著上面的高台上，白衣如雪，白髮也如雪的男子，俊美的容顏上帶著淡淡的暖意和溫柔，絲毫也不像剛才那個冷酷無情的宛如修羅的聲音。
帶著墨傾城漫步走上高台，墨傾城先一步領略到自家王爺刀鋒一般的目光。無奈的摸了摸鼻子，站到了一邊，王妃正好趕在這個時候回來，不關他的事啊。
「池兒，你怎麼來了？辛苦了好幾天，怎麼不回去休息？」看著季瑤池清麗的眉宇間，難以掩飾的倦意，燕熙不悅的沉聲問道。
季瑤池無奈的白了他一眼，她不能回去休息是誰害的？這事乾的，她能安心去休息么？
「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就.……？」季瑤池低聲問道，如果可以，她並不想在這個地方問燕熙。但是現在卻不是能給她選地方的時候，稍有遲疑，近十萬人就有可能人頭落地了。
前世今生，季瑤池從骨子裡依然是個軍人。她不畏懼打仗，也不畏懼死亡。但是殺俘，殺無辜的平民都明顯不在她的道德底線之內。
更何況，這對燕熙和熙王軍的名聲並不好。幾年前，燕熙在西北殺了數千賀蘭士兵，就已經讓許多文人詬病了。如果再加上這滿城的百姓，那對燕熙來說真的不是什麼好事。
燕熙微微蹙眉，沉聲道：「池兒不用管這些事情，先回去休息好么？等我處理完這些事就回去陪你，咱們可以在雲城多休息兩天，然後在到處走走看看。」
「熙。」面對燕熙明顯的想要轉開話題，季瑤池凝眉靜靜地看著他，眼眸中多了一絲擔憂，「熙，我有些累了，你先陪我回去休息好么？這些事情咱們改日再議。」季瑤池柔聲道，聲音里多了幾分脆弱和疲倦。
燕熙心中一軟，低頭看著季瑤池眼眶邊的暗影。終於俯身一把抱起季瑤池往外走去，季瑤池靠在燕熙的懷裡，抬起頭來給墨傾城使了個眼色。
墨傾城瞭然微微點頭，表示交給自己。
季瑤池才放心的靠著燕熙閉上了眼睛，這幾天下來，她真的是有些累了。
燕熙抱著季瑤池路過刑場邊上，目光淡淡的從跪了一派的雲霧將士身上掃過。清冷的眼眸中掠過一絲不屑和譏誚。這些雲霧將士中不乏有剛烈不屈之人，兵敗被擒，本就已經新生死志，這會兒在看到燕熙如此嘲弄的眼神，哪裡還忍得住。
其中一人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冷笑道：「哼，要殺就殺，十八年後，爺又是一條好漢，此時不殺爺，來時必定屠盡你燕王府滿門！」
燕熙眸光一冷，淡然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成全你，都殺了！」說罷，也不再理會眼前的人事，抱走季瑤池漫步走出了刑場。
留下來的人面面相覷，王妃的意思顯然是不讓殺人的，但是王爺卻讓都殺了。這殺還是不殺就成了一個問題，按理說他們自然應該聽王爺的吩咐，但是這幾年來，王爺可從來沒有逆過王妃的心意。
再說了，熙王軍的將士都是最精銳的戰士，每個人都有著身為戰士的驕傲。在戰場上殺人是一回事，這樣屠殺毫無反抗之力的普通百姓，他們還真有些下不了手。
「墨將軍，這要怎麼辦？」監斬的將領上前來問道。
墨傾城摸了摸下巴，沉思了片刻。用下巴指了指還跪在刑場上的那一撥人，道：「那些，全殺了。剩下的先放著吧。」
王爺說全殺了嘛，辱罵詛咒熙王，也當得起一死了。只是可憐了跟他一起的那一百來人，也只能當他們倒霉了。跪在刑場上的人是全殺了，其他的，當然要等待王爺王妃的命令了。墨傾城默默地想著，對，就是這樣的。
監斬的將領心滿意足的去執行命令去了。墨傾城看看旁邊面如死灰的楊天暗暗搖了搖頭。
楊天也是犯了燕熙的大忌，用賀蘭的百姓當肉盾，若是燕熙退了一次，後面的雲霧將領也會跟著起而效之。更重要的是，當時城中還有先行入城的近千烈豹。
若是燕熙真的下令退兵，楊天騰出手來的雲城內，那先入城的近千烈豹就要遭殃了。只不過，王爺這火發的也忒大了一些？！
季瑤池從沉睡中醒來，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坐起身來揉了揉眉心，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她雖然很累，但是也不至於剛被燕熙抱在懷裡就睡著了的程度。
猛然想起之前在刑場上的事情，季瑤池抬起頭來就看到薄紗的山水屏風外面，燕熙正坐在燈下提筆寫字。似乎聽到了季瑤池起身的聲音，燕熙放下筆站起身來走進裡間，微笑道：「醒了？」
季瑤池點點頭，仔細看了看燕熙。夜明珠的珠光下，俊美的容顏帶著淺淺的笑意，溫和而舒適。
季瑤池靠進他懷裡，抬頭看著他有些疲色的容顏輕聲道：「怎麼不多休息一會兒？不是要在雲城整修兩天么，有什麼事明天再處理也來得及。」燕熙將下巴支在她的頭頂上。摩挲著柔軟的髮絲淡笑道：「睡不著，把要處理的事情都處理了，明天好陪你。池兒，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知怎麼的，季瑤池突然想起了朱林臨死前的神情。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了一些，季瑤池有些頭疼的閉上了眼。
「池兒怎麼了？」燕熙輕聲問道。
「沒什麼。」季瑤池低聲道，「有些累罷了。」
燕熙眼神微動，輕輕地拍拍她纖弱的背，柔聲道：「既然累了，那就再睡一會兒。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好么？」
季瑤池點點頭，靠在燕熙懷裡確實讓她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強撐著睡意，季瑤池低聲道：「熙，戰爭不關百姓的事。不要濫殺無辜，民心很重要。」說完就深深的沉睡了過去。
燕熙低頭，看著漸漸陷入沉睡的清麗容顏。低下頭輕柔的落下一吻，「池兒的心太軟了，這樣可不好。會很容易被人傷到的，無辜，這天下有誰是無辜的？」
城守府臨時騰出來的書房裡，燕熙神色淡然的看著眼前的墨傾城與劉丕。
墨傾城心中萬分無奈，卻也不敢在燕熙的心情明顯萬分糟糕的情況下，去觸他的眉頭。臉上原本還懶洋洋的悠閑笑容，也漸漸地變成了僵硬的假笑，最後漸漸地再也維持不住了。
看了一眼明顯沒有打算開口的劉丕，墨傾城輕咳了一聲道：「王爺.……」
燕熙抬眼，淡然的看著他問道：「刑場上的人處理完了？」
「處理完了。」墨傾城連忙答道。
「處理完了？」燕熙揚眉冷笑，「那麼，城外的俘虜營里關的是什麼？」
墨傾城賠笑道：「辱罵王爺的那個傢伙，還有當時跪在刑場上的人確實都殺了，王爺明鑒。剩下的，王爺不是沒吩咐么？」
「哦？」燕熙偏著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問道：「那麼本王現在吩咐了，你去將他們都殺了吧。」
「王爺.……」墨傾城苦著臉，低聲道：「王爺請三思。」
燕熙冷眼看著他，墨傾城繼續道：「王爺，咱們熙王軍的軍紀嚴明，從不殺戮無辜百姓。王爺若是一時氣憤，將這些人殺了，熙王軍和燕王府的名聲便毀於一旦了。而且，雲霧人生性悍勇，若是他們知道熙王軍屠城之事，必定會全力幫助雲霧守軍守城。對咱們後面的戰事，也是大大的不利。」
看看燕熙不為所動的模樣，墨傾城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得繼續道：「而且，王妃性情和善，必然不會贊成王爺此舉。王爺何苦為了不相干的人，讓王妃不愉快了呢？」
說到此處，墨傾城抬眼偷看了燕熙一眼。見他劍眉微皺，顯然也在思索，這才微微鬆了口氣。若是王爺不管不顧非要殺了那些人不可，那恐怕是誰也勸不了了，所以搬出王妃是最明智的。
過了好半晌，才聽到燕熙冷然道：「那些俘虜全殺了，普通平民全部逐出城去。傾城，若是再辦不好，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墨傾城鬆了口氣，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不殺俘虜的說法。各國在戰場上，抓到俘虜，除了可以交換和做奴隸以外，一般都是殺了。雖然墨傾城不屑殺無反抗能力的雲霧士兵，但是也知道這些人是絕對不能放回去的。自己留著也麻煩，如果燕熙一定要殺，他也不怎麼在意了。
「屬下遵命。」墨傾城恭聲道，看了看燕熙又問道：「王爺，楊天，要怎麼處置？」
提起楊天，燕熙臉色一沉。神色陰鬱的道：「把楊天帶到刑場上去，讓他看著那些雲霧人是怎麼死的。」
墨傾城這才明白，白天的時候楊天為什麼會出現在監斬台上。在心底搖了搖頭，楊天把王爺得罪的太狠了，只怕是誰勸都不管用的，「屬下遵命，這就去吧辦。」
「不許讓王妃知道。」燕熙慢慢的補上了一句。
墨傾城和劉丕對視一眼，這種事情，瞞得住么？
「是。屬下遵命。」
說完了事情，燕熙卻沒有讓他們退下的意思。一時間兩人都有些茫然。燕熙盯著兩人看了許久，才問道：「池兒出了什麼事？」
兩個皆是一愣，有些不明白燕熙的意思。
燕熙皺眉，有些煩躁的道：「池兒心情一直不好，這次你們出去出了什麼事？」
王妃心情不好？
兩人低眉思索了片刻，也沒想出來有什麼地方讓王妃心情不好的。戰事一直都很順利，熙王軍雖然有些損失，但是那都是在意料之中的無可避免的損失，其他並沒有什麼了啊。
看著燕熙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劉丕開口道：「朱林將軍的兒子朱琦與王妃在對戰的時候，不知什麼地方突發暗器，而朱琦為王妃擋了一枚暗器死了，朱林則自盡殉國了。」劉丕思索了半晌，也只有這兩件事足以稱得上是特別的。
「朱琦？那是什麼人？」燕熙問道。
劉丕從頭到尾將這次的事情經過說了一遍。也將朱琦的心愿說了，因為當時他說的但求戰死這四個字，讓劉丕心中震撼，不愧是軍魂男兒。
王妃尊重朱琦，就完成了他的心愿，親自上場與朱琦對戰，朱琦的武功真的很厲害，而王妃自從出了寶藏之後，武功輕功了越發的進步了許多，墨傾城與劉丕可是見證了王妃的練武過程的。
兩人對弈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突然察覺身後飛來暗器，當他們反應過來時，王妃自己拿著手上的匕首擋去暗器，但是由於暗器的勁道非同小可，就在眾人都覺得王妃必傷無疑之時，朱琦躍起，替王妃擋住了暗器，而暗器則深深的沒入了朱琦的心臟部位。
當他們成功的伏殺十幾萬精兵的時候，朱琦不願被俘虜，但求戰死，繼而替王妃受此暗器。林將軍帶領影夜衛殺向城樓時，朱林穿著一身有些老舊的戰袍俯視著他們，眼中帶著敬佩的神色望著季瑤池，說了一聲，燕熙由此王妃，是燕熙之福。
在知道朱林唯一的後人死了以後，朱林眼中的沉痛加上有些駝了的背影輕顫了一下，朱林望向天空，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道天意如此，他也無力挽回。
朱家為了雲霧最後一次做出犧牲，想想自己的孩兒，十年如一日的為了雲霧操守十幾萬精兵，為的就是能到了最後的關口，為雲霧再力挽狂瀾一次，想不到卻是敗在了熙王妃的手裡，人才輩出啊，朱林也是多次聽聞過熙王妃的能力的。
當王妃看到朱林在城樓上自盡的時候，王妃的眼睛濕潤了，一代英豪就是沒落了，為了國家，連後代子孫都沒有保住，為了給朱林一家的尊嚴，王妃交代厚葬朱家二位將領。
劉丕一邊回憶，一邊訴說著當時的情景，當然，他沒有看到王妃有什麼關於心情的問題，他只知道他們打了勝仗了，順利的剿滅了十幾萬精兵，奪下那個城池。
原本季瑤池和劉丕只是前去協助林嘉豪，以防朱林和那隱藏的精兵匯合。之後季瑤池和安培孤身潛入精兵駐地的事都是季瑤池突然決定的，並沒有告知燕熙，所以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越聽，燕熙的臉色越加陰沉。站在旁邊的墨傾城也不由得往後不著痕迹的退了兩步。等到劉丕說完，書房裡一片沉靜。墨傾城苦著臉等著燕熙可預見的怒火來襲。
等了許久，才聽到燕熙平靜的聲音，「本王知道了，你們出去吧。」
啊？誒.……
墨傾城一怔，旁邊劉丕冷冷的掃了他一眼，利落的轉身出門了。墨傾城一抖，連忙也跟著沖了出去。
書房裡，只剩下燕熙一人獨自對著桌上的孤燈，「朱琦？死人還讓池兒心煩，果然是死的太容易了！」
清晨，燕熙一大早就被林嘉豪等人請去了書房，季瑤池趁著空閑帶著張峰安培和劉丕在城裡四處走走，看著空蕩蕩的大街沉默了片刻問道：「昨天刑場上那些人？。」
劉丕三人對視了一眼，劉丕道：「啟稟王妃，王爺下令將所有的百姓都逐出雲城了。」
聞言，季瑤池心中微微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沒有真的屠城就好。
「全部逐出雲城？那些人去哪兒了？」想了想，季瑤池問道。
劉丕道：「能撿回了一條命，他們自是慶幸的。不過，元方兵敗，只剩下兩三萬人往西撤退了，那些百姓也是朝著那個方向去的，只怕有不少人都會被元方編入軍中，到時候上了戰場.……」
季瑤池淡淡道：「上了戰場就是敵人。將楊天在雲城城頭拿賀蘭百姓做肉盾的消息傳出去。傳的誇張一些也無妨。」
三人疑惑的看向季瑤池，季瑤池道：「那些俘的事，還有王爺想要殺平民的事情，肯定是瞞不住。有了這個做理由，對王爺和熙王軍的名聲比較好一些。」
楊天在城頭上，拿賀蘭人做肉盾的事情一傳出去，燕熙的行為就能變得比較好理解了。無論說是報仇也好，一時激憤也好。都比較容易讓人忽略燕熙本人的行為，更何況，最後熙王不是沒有屠城么。
張峰應聲去辦事，季瑤池帶著劉丕安培繼續往前走，「楊天在哪裡？」
劉丕猶豫了一下，道：「就在城西的大牢里，王爺命重兵看守著。」
「去看看吧。」季瑤池輕聲道。
守著楊天的士兵沒有阻攔季瑤池，季瑤池揮手阻止了其他人的跟隨，只帶著劉丕和安培踏上了小樓。只是一夜不見，楊天已經變得跟昨天截然不同了。本就已經是花甲之人的楊天，原本還顯得健朗的背脊，終於佝僂的彎了下來。
一夜之間，臉上的皺眉變得更多了，一眼望去彷彿老了十幾歲不止。稀疏的發白雜亂的披散在頭上，蒼老渾濁的眼睛顯得黯然無光。
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楊天現在非常的痛苦。他的痛苦無關身體上的，而是他的心被愧疚和悔恨折磨著。如今的他早就不復年輕時的鐵石心腸，鐵血殺伐。眼看著一個個的雲霧士兵，因為自己的錯誤死去，他恨不能以身想替。
「咳咳，熙王妃？」聽到上樓的腳步聲，楊天有些困難的轉過身來。便看到站在樓梯口的年輕秀麗女子，沒有珠環翠繞的珠光寶氣，沒有錦繡華緞的雍容貴氣。清麗的容顏沉靜中自有一種尋常閨秀和貴婦們所不及的威儀。
楊天沒想到，名揚天下的熙王妃會是一個彷彿還不到雙十的年輕女子，但是在雲城這個地方，能夠在這裡自由進出又有如此氣勢的女子，也只有熙王妃了。
季瑤池點點頭，輕聲道：「楊將軍，幸會。」
楊天苦笑，「敗兵之將，何談幸會。昨日，多謝王妃救下雲城滿城百姓的性命。」
「我並不是為了雲城的百姓。」季瑤池走到楊天不遠處的椅子里坐了下來，淡淡的回道。
楊天搖頭道：「不管是為了什麼，王妃救了他們是事實。老夫，老夫是人老糊塗，險些置這些無辜百姓與死地，老夫自然要謝過王妃。」說著，楊天站起身來對著季瑤池便是一拜。他已經是將死之人，對於那些名利浮華看的自然也就輕了。對著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女子跪拜，也不覺得有什麼丟了面子。
季瑤池一怔，看了一眼旁邊侍立的劉丕和安培。兩人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扶起楊天，將他送回之前坐著的椅子上。
楊天坐下來喘了口氣，才看著季瑤池道：「王妃這時候過來，是有什麼話想要跟老夫說？」楊天的精神和體力都十分的不好，不僅是這幾日的勞碌和疲憊，昨天晚上一整夜開著窗戶望著窗外，一夜未合眼讓他更是疲憊到了極點。即使熙王軍並沒有傷害楊天，甚至連飯食都沒有絲毫剋扣，但是楊天的臉色，和身體依然變得極為虛弱起來。
季瑤池點點頭，沉吟了片刻才道：「朱林將軍，還有朱琦都已經戰死了。」
楊天有些無奈的苦笑道：「這個，老夫早就料到了。朱林一輩子在操心，能夠戰死沙場，對他來說是件好事。他比我要幸運。只是可惜了朱琦那小子了。打拚了十幾年才接過了精兵的統領大權，卻不想……」
搖頭嘆息，楊天看著季瑤池道：「當初聽說王妃以一己之力擊敗雲川幾十萬大軍。我們只當雲川驕橫慣了目中無人，才有此一敗，如今看來，卻是老夫目中無人了。王妃果然比起一代名將也分毫不差，只是短短几日就能找到精兵所在，令老夫便佩服不已。」
「雕蟲小技罷了，將軍謬讚了。」
小樓上沉默了片刻，楊天才問道：「朱林是怎麼死的？」
「朱將軍，是城破之後自盡殉國的。」季瑤池低聲道。
「好！好啊，死得其所，也沒有什麼遺憾的。」楊天點頭。看著季瑤池道：「其實，即使王妃今天不來，老夫也想見見王妃。」
季瑤池沉聲道：「楊將軍有什麼話只管說便是。」
楊天嘆息了一聲，望著窗外不遠處空曠的刑場道：「想必王妃也聽說過，老夫年輕的時候也是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的角色。」
季瑤池點頭道：「不錯，楊將軍殺神之名，不僅是名震雲霧，便是中原也少有人不知的。」
楊天搖搖頭道：「什麼殺神，老夫年輕的時候，不信天不信神也不信命，妄造了不少殺孽。這多年來，閑了下來方才知道當初的過錯。只是萬萬沒想到，老夫一身的殺孽，竟然會應在臨老了之時。老夫這一生，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想必也有幾分原因的。」
季瑤池沉默了片刻，抬眼看著楊天開口道：「本妃明白楊將軍的意思。」
楊天點點頭「老夫雖然年老，卻也有幾分識人的眼光。王妃生性平和不是嗜殺之人。但是熙王此人，老夫雖然只有這幾面之緣，但是熙王眉宇間看似平靜淡漠，實則是眉峰如刀，眼底煞氣暗聚。只怕不是吉兆。聽聞王妃出身賀蘭書香名門，當知道兩軍交戰世上難免。但是，肆意殺戳無辜百姓，有傷天和。」
季瑤池皺眉，眼底帶著些微的不悅，淡淡道：「楊將軍，王爺並沒有傷雲城普通百姓一人。」
看著季瑤池不悅的模樣，楊天一笑點頭道：「所以老夫才要謝過王妃。若不是有王妃在，只怕雲城此時已經血流成河，冤魂哭號不休了。」
季瑤池凝眉，問道：「楊將軍到底想要跟本妃講什麼？」
楊天定定的看著季瑤池，沉聲道：「請王妃多多勸導熙王。戰場上死傷多少皆是天命。但是戰場之外的無辜殺戳，非為將為君者所當為。」
季瑤池心中微微一動，平靜的看著楊天。
楊天回頭看向窗外，神色悵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夫說這話不是為了雲霧，純粹只是老夫這半生的所得罷了。若是讓血腥蓋住了雙眼，終有一日，也會被血腥掩蓋住自己的心。戰場，從古至今就是一個能將活人變成鬼的地方。」
季瑤池垂眸，心中卻是思緒紛亂。她明白楊天的意思，戰場確實是一個容易將人心中的惡念，放大到最大程度的地方。季瑤池一直知道，燕熙並不是外表看起來的那樣，無論是初時的溫和爾雅，平淡冷然。還是後來的偶爾任性胡鬧，悠然無忌。
一個受過那樣沉重的打擊和傷害，一個忍辱負重那麼多年甚至連性格都完全扭轉的人，心裡怎麼可能那麼平靜坦然，至少如果換了她自己的話，她也做不到。
燕熙心中有仇，但是他能按捺下那樣的仇恨。他心中也又恨，當他看著自己的父親賀蘭兆在自己面前死去，想必心裡也是很難受的吧，或者說他心胸開闊，已經漸漸放開。但是季瑤池卻知道，燕熙從來就不是一個心胸開闊以德報怨的人。
這一次，燕熙的突然爆發其實並不合理，楊天以賀蘭百姓做肉盾的行為誠然是不對，但是如果是一般人想要做的應該是抓住楊天千刀萬剮以泄心頭怒氣。
但是燕熙卻要楊天活著，親眼看著雲霧士兵甚至是雲霧百姓一個個死去，他要楊天生不如死。他不是對楊天的行為感到憤怒，而是他在恨楊天，極致的怨恨。但是事實上，楊天和燕熙之間是沒有仇恨的，戰場上的廝殺談不上仇恨。
這些楊天都看出來了，季瑤池當然也能想明白。所以，楊天在後悔。他不是真的後悔自己當初拿百姓做肉盾的行為，而是後悔自己這樣的行為，竟然引出了燕熙心中的殺意，甚至可能釋放除了一個嗜殺的魔鬼。
季瑤池望著眼前蒼老卻滿眼擔憂的老人，正色道：「他不會成為那樣的人，他會很好的。」
楊天點點頭，道：「老夫相信王妃能夠做到，能夠有熙王妃為妻，是熙王的福分。」
季瑤池嫣然一笑，輕聲道：「能夠遇到他，也是我的福分。」誰是誰的福分其實並不重要。但是季瑤池相信燕熙就是那個屬於自己的對的人。即使這世上可能還有人比燕熙更俊美，比燕熙更有權勢，更有能力，但是，燕熙卻只有這一個。
說到此處，兩人竟是相視一笑。氣氛難得平和，不像是敵我雙方。
季瑤池正想要開口，樓下傳來一陣平穩的腳步聲。站在樓梯口的劉丕往樓下看了一眼，對著季瑤池打了個手勢。
季瑤池站起身來走到樓梯口，樓下上來的人也已經上了樓來，看到季瑤池微微一怔，微笑道：「池兒。」
季瑤池伸出手握住燕熙的手拉著他走進小樓，微笑道：「怎麼來這兒了？」
燕熙低頭看著她，輕聲道：「處理完了公事，本來想說帶你四處走走，他們說你出來了。」
季瑤池笑道：「早上閑著沒事出來走走，正好來拜訪一下楊將軍。一大早就忙著，坐下休息一會兒吧？」
看到坐在窗口的楊天，燕熙半垂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冷意，卻也沒有拂逆季瑤池的意思。任由她拉著自己在旁邊坐了下來。昨天還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兩個人坐在一起，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索性燕熙也沒有要跟楊天說話的意思，只當他不存在一般，拉著季瑤池的手輕聲問道：「池兒可有什麼地方想去？過兩天咱們就要啟程了，聽說雲城有幾處地方確實是值得一看的。」
季瑤池笑道：「你覺得什麼地方好，咱們卻看看便是了。」
季瑤池起身，他們在雲城停留的時間不多，自然要抓緊時間去看看或者處理這邊城池的問題。
燕熙放開季瑤池的手，微笑道：「我還有幾句話想要跟楊天將軍說，池兒先下去等我可好？」
季瑤池看了一眼坐在窗前的楊天，點了點頭柔聲道：「我在下面等你。」
直到下樓的腳步聲完全消失，燕熙才轉過頭來看向窗口的楊天。原本臉上溫和的笑意早已消失無蹤，陰沉的眼眸裡帶著凌厲的鋒芒和煞氣，「再讓本王聽到你跟池兒說一些廢話，本王必定要你後悔莫及！」
雖然他沒聽到楊天到底和池兒說了什麼，但是剛剛他上來時，池兒望著自己的神色里一晃而過的擔憂，卻沒能逃過燕熙的眼睛。必然是楊天對池兒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才會讓池兒對他感到擔心起來，他不要池兒擔憂，他要池兒無憂快樂。
楊天平靜的看著他，已經沒有了昨天那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仇恨，淡淡笑道：「能有這樣的一個王妃，熙王真是好福氣。」
燕熙冷哼一聲，眼眸陰鷙的盯著他。
楊天搖頭笑道：「王爺不用擔心，老夫能跟王妃說什麼？不過是隨意聊聊罷了。何況，以後也不用再見了吧？！」說到此處，楊天有些惆悵的嘆息。
燕熙定定的盯著楊天半晌，驀然低聲笑了出啦，「楊天，不用指望雲川能回來了。就算回來了，他也救不了雲霧。本王在邊境上放了四十萬大軍等著他呢。還有洪啟國的幾十萬精兵，你猜各地的守軍有沒有空回來救援？還有當年被你打壓的周邊小國，你猜他們會不會趁著這個機會報仇？雲霧徹底……玩完了！」
楊天怔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終於無奈的笑了起來，笑聲卻是無比的凄涼和頹喪，「不愧是熙王，數年籌謀，果然是不出手則以，一出手就不同凡響。罷了，老夫老了，也該死了。以後的事情，老夫也管不著了，熙王，請吧！」楊天說著舉起一手。
樓下的大門外，看到燕熙漫步出來季瑤池含笑迎了上去。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還開著的窗戶問道：「你跟楊天將軍說什麼了？打算怎麼處置他？」
燕熙眼神微閃，淡淡笑道：「讓他以後不要跟池兒胡說八道啊，池兒不用擔心我。」
季瑤池一怔，伸手握住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輕聲道：「我不擔心，無論如何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燕熙神色一緩，臉上的笑容更加溫和起來，「池兒放心便是，本王才沒興趣和一個半死的老頭子計較。只要他不鬧，本王不理他就是了。」
季瑤池微笑道：「在我眼中，你難道不比他更重要麼？熙，我並不在意你如何處置他。」身為軍人，楊天一心為國，果然值得她敬佩，但是楊天一身血債累累，加上這一次在雲城的作為，即使燕熙處死他，她也不會說什麼。一代名將的隕落，固然讓人惋惜，但是楊天也不算無辜。
兩人漸行漸遠，直到身後有士兵追了上來，帶著些喘息的道：「王爺，王妃，楊天自盡了。」
季瑤池一怔，「怎麼回事？」
士兵頓了一下，道：「楊天將軍撞死了。」
季瑤池回頭，已經看不到關楊天的地方了，心裡唏噓，雲霧曾經叱吒一生的兩位老將，落得如此地步，真是讓人無比惋惜，吩咐士兵道：「將楊天將軍厚葬了吧，讓他安息。」
燕熙在一旁並沒有多餘的表情，他並沒有下令處死楊天，也沒有打算，這是楊天自己的選擇。不過，楊天舉動卻是在燕熙的意料之中，一代名將怎麼可能讓人囚禁，就算是年老的楊天也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