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付之一炬
很快,廣陵郡傳來了消息,左小娥什麽都不肯說,堅持要見劉祜。
而此時此刻,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掙紮之後,劉祜已經做出了如鄧綏所料的抉擇。
他在第二日天還未大亮的時候,便長跪在永安宮的門前,久久未起。看守宮門的侍衛連忙進殿通稟。鄧綏尚未入眠,聽聞之後立即趕來宮門。
已是深秋,霜寒露重,劉祜本就瘦削,此刻衣衫單薄,長跪寒風之中,鄧綏見狀吩咐秋蓉趕緊去取了自己的狼毛披風來,親手為他披在身上,低聲歎道“陛下這是做什麽?”
劉祜的臉色如雪一般蒼白,他低垂著雙目,聲音略帶嘶啞的告罪道“兒臣來向母後請罪了。是兒臣忠奸不分,是非不明,辜負了母後的一番苦心。”
鄧綏心中一動,語氣也不覺柔和了幾分“陛下可是想明白了?”
“兒臣想明白了。”劉祜仍然低垂著雙目,語氣堅決道“兒臣是一國之主,不能為兒女情長所羈絆,不能有被人牽製的軟肋。廣陵山之事,兒臣一切聽從母後吩咐,但憑母後做主。”
說吧,劉祜重重的向鄧綏叩首,伏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
天色還是暗沉沉的,微弱的光線中,鄧綏看不到他的臉,但從他的聲音中卻聽到了決絕。這是她想要的答案,可是這一瞬間,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欣慰。
“既然陛下想通了,孤便也可以放心了······”鄧綏輕歎一聲道“她想再見陛下最後一麵,陛下如果想去,孤不會阻攔······”
劉祜眉頭猛的蹙緊,垂在身旁的雙手不知不覺便緊緊攥成了拳狀,他咬著牙,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生生擠出了兩個字“不見!”
北風驟起,呼嘯著如鐵鞭抽打在劉祜的臉上,也如千刀萬刃紮在他的心上。不過,從這一刻開始,他不會再害怕了,因為他已經長出了一顆堅硬如鐵的王者之心。
思量再三,鄧綏還是決定去見左小娥一麵。
她沒有帶太多侍從,輕裝簡行來到了廣陵山。慈壽齋早已人去樓空,褚神醫身故之前,將全部小醫徒盡皆遣散。這些年來,慈壽齋在洛陽與廣陵之間傳送訊息,也許他預感到有朝一日會大禍臨頭。
四天之前,禁衛軍抵達此地,將廣陵山莊重重包圍起來,羽林衛統領奉太後口諭問訊左小娥蠱惑聖上,勾連匈奴之事。左小娥出奇的鎮定,她絲毫未把眼前氣勢洶洶的羽林衛放在眼裏,隻道要親自麵見聖上。她料想鄧綏不會輕易讓她見到劉祜,卻沒有料到鄧綏親自來到了這裏。
見到鄧綏的時候,左小娥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又恢複了鎮定。她兀自坐在自己暗香浮動的軟塌之上,似乎也沒有任何起身拜見的意思,隻是帶有些許輕蔑的打量了鄧綏一眼,冷冷一笑道“多年未見,太後老了許多······”
自左小娥被塞上馬車離開洛陽那一日起,一別十餘載,如今再見,二人皆已是三十餘歲的婦人。然而在左小娥那張千嬌百媚的臉上,竟然看不到什麽許歲月流逝的跡象,也難怪那個小醫官會對她傾心至此,以致心甘情願成為她隨意擺弄的棋子,受盡折磨亦在所不惜。
鄧綏淡然道“歲月不饒人,你倒是沒怎麽變,看來廣陵山真是個養人的地方。守著這綠水青山,逍遙度日不好嗎?”
“綠水青山固然是好,”左小娥輕輕撥弄了一下玉案上的香燭,冷冷道“可是想到有人權欲熏心,搶走了我的兒子來保住自己的地位,還要讓我在這深山老林中孤獨淒慘的死去,我便夜不成寐,度日如年······”
麵對這個已經被無謂的仇恨蒙蔽心智的女人,鄧綏不想再廢話,她冷冷的看著她,問道“孤不想與你分辯,此行來見你,隻是要親口問你一句,玉門關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勾連了北匈奴?”
“哼!”左小娥冷笑一聲,意味深長的看著鄧綏,幽幽反問道“太後興師問罪,可是為了耿將軍?看來,太後對耿將軍還是餘情未了······”
“孤是為了耿將軍,”鄧綏倒十分坦然,鎮定自若道“可孤不止為了耿將軍,還為了數萬大漢將士丟在玉門關外的生命,為了天下百姓的一份安心,更是為了陛下!”
左小娥的嘴角牽出一抹嘲諷的笑,語氣尖銳的質問道“為了陛下?陛下早已成年,完全可以親政!是你這個太後,為了滿足自己的權力野心,不肯歸政於陛下,難道這也是為了陛下?”
麵對左小娥咄咄逼人的質問,鄧綏依然氣定神閑的回應道“國政之事,不是你可以妄議的!陛下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然可以成為一個好皇帝,隻是,有你這樣陰險歹毒、罔顧國法的生母,叫他如何在天下人麵前立威?”
左小娥騰的一下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近鄧綏麵前,頗帶幾分挑釁意味的直視著鄧綏,咬牙切齒道“是你逼我走到這一步的!你總是那麽高高在上,像擺弄一個玩偶一樣擺布著我的人生!我對你盡心盡力,你卻因為怕我得寵就把我趕出宮,我隻是要拿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可你居然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逼死我的夫君,搶走我的兒子!我怎麽會眼睜睜的看著我的祜兒成為你滿足自己野心的工具?我又怎麽會讓你稱心如意穩穩當當的坐在太後的寶座上?!”
看著她那張寫滿了和仇恨的臉,曾經殘存的一絲青蔥歲月相扶相助的姐妹情誼早已蕩然無存,此刻鄧綏的心裏隻有厭惡,她冷冷道“可我現在還是穩穩當當的坐在太後之位上,而你,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輸了。”
“不!我沒輸!”左小娥美麗的臉變得扭曲起來,厲聲道“你不敢讓祜兒來見我,便證明你已經輸了!”
鄧綏冷冷一笑,漠然道“你錯了,是祜兒他不想再見你,他不想有一個自私狠毒,為了一己私欲便置天下於不顧,陷他於不義的生母。”
聽罷此言,左小娥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她瞪圓了一雙杏眼死死盯著鄧綏,咬牙切齒道“你撒謊!祜兒不會這樣的!”
她的眼神中交織著驚慌、痛苦和絕望,看得出來她有多麽恐懼那個肯定的答案。但鄧綏心中早已無半分憐憫,冷冷道“他早已不是你的祜兒了,他是大漢的天子,隻有舍了你,他才能在這條帝王之路上繼續走下去。這個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左小娥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支撐一般,整個人緩緩的癱到了下去,她眼中的神采也隨之漸漸黯淡了下去,宛如死灰一般。
相識二十載,曾經的姐妹情深,竟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這般田地。那年杏花酒香,南陽樂坊,樓上輕彈琵琶翩遷起舞的少女,終歸是再也回不去了。如同一株嬌豔奪目的芍藥,在狂風驟雨的席卷下,瞬間便枯萎了。
心頭掠過一抹悲涼,鄧綏良久無言。
幽幽浮動的暗香,縈繞著死寂般的沉默。許久,左小娥從失魂落魄中清醒過來,有些踉蹌的扶著玉案站了起來。她的眼神裏,之前的驚懼絕望似乎已經全部褪去,她再度揚起美麗的臉龐,帶著傲慢的神色直視著鄧綏。
也許事到如今,她已然明白,就算跪地求饒也救不了自己,那便不如坦然接受即將到來的命運。
鄧綏輕輕擊了一下掌,已在門外守候多時的內侍立即快步走了進來,雙手托著的銅盤上,是一隻碧綠晶瑩的酒樽。
左小娥輕輕向著酒樽的方向瞟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微笑,臉上沒有絲毫懼意,兀自立在那裏,一身素白廣袖華服,襯著那張出塵絕豔的臉。
若說當今世間有誰當得起傾國傾城四個字,想必也隻有她了。隻可惜所謂紅顏禍水,今日,鄧綏隻能親自出手了解。
她轉身端起酒樽,輕輕走上前來,親手舉到左小娥的麵前,眉目之間透著凜凜寒光“你聽著,我殺你,不為私仇,也不為舊怨。隻為大漢,隻為劉祜,你,非死不可。”
左小娥出奇的平靜,她知道眼前的這一杯毒酒將終結她的生命,端起酒樽,她突然間看到了從前的自己,那個美麗且天真,倔強且驕傲的女子,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扭曲,甚至可怖。
“還有什麽話想說?”鄧綏平靜的問道。
左小娥直視著鄧綏,一字一句問道“我死之後,你不會再為難祜兒吧?”
鄧綏微微一怔,隨即用清晰而又堅定的聲音回答道“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我心裏,祜兒與我親生的孩子,並沒有分別。”
左小娥淺淺一笑,淡然道“好,我信你一回。”
她輕輕舉起酒樽,剛至唇邊,突然停了下來,在她美麗的眸子裏,鄧綏看到了粼粼的波光,隻聽她柔聲道“最後一句話。我死之後,請把我葬於清河王之側······”
聽她說完這句話,鄧綏的眼前隱隱蒙上了一層水霧,恍惚之中,她仿佛看到了十八年前,兩個年少輕狂的少女,穿著寬大的男裝,背著行囊,相扶著走在未知的旅途上。
砰的一聲,是玉石碎裂的聲音。
左小娥一飲而盡杯中毒酒,丟下了手中的酒樽,迸裂成一地碎片。藥性發作的很快,鄧綏看著她的視線仿佛穿過了自己,飄向了很遠的地方。
在倒下前的最後一刻,在愈漸模糊的視野中,左小娥也看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那個笑靨如花的少女,身旁還立著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公子。
走出廣陵山莊,隻見山中暮靄沉沉。秋風蕭瑟,林木浸染了霜華,落葉鋪滿了山路,寒意沁入心脾,快入冬了。
正佇足之際,忽然間一群黑色的烏鵲嘰喳著從鄧綏頭頂上空低低的掠過,似在悲鳴,又似在嗚咽。
一個傾城絕世的美人,就這樣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她固然可恨,亦可悲,但她又是令人羨慕的,因為在她刹那芳華的一生中,有兩個男人,全心全意傾盡一切乃至生命的愛著她。
鄧綏轉身過來,最後一次凝望著這座秀美的山莊,命羽林衛點上了火把。她凝望著大火熊熊燃起,直到照亮了沉沉的天色,直到將亭台樓閣逐漸吞沒。
結束了,關於左小娥,關於廣陵山的一切秘密以及恩怨糾葛,終於都結束了。
鄧綏沒有食言,如左小娥生前所願,將她葬入了清河王劉慶的王陵之畔。隻是八年前,清河王夫婦雙雙暴病而亡的消息已經昭告天下,為了隱瞞左小娥仍活在世上的真相,鄧綏命人將一口空棺與清河王的棺槨合葬入陵。如今若要打開地陵重新入殮,難免招致天下人的非議,繼而扯出這一係列諱莫如深的真相。思量再三,鄧綏最終決定不再打擾清河王,她命人在清河王陵一側另修了一座丘墓,沒有王侯貴嬪的建製,甚至沒有立碑撰文,隻是一座簡簡單單的無名土丘。
也許,來世做一個泯然於世的尋常百姓,覓一真心相愛的男子,柴米油鹽,共度一生,才是左小娥真正想要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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