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洛陽命案
人群已經退去。
鄧綏命人在涼亭內安下了簡單的桌案,劉祜和陸珩分坐在她的兩邊,洛陽令李岑垂首恭立在亭外,也許是酷熱難耐的原因,臉上身上皆冒出了汗。
方才呼喊的民婦就跪在亭外,俯在地上的身子抖的厲害。
“抬起頭來。”鄧綏開口道。
那民婦得了令,不敢違抗,戰戰兢兢的慢慢直起了身子,頭卻始終不敢抬起來。
鄧綏見她仍然在瑟瑟發抖,一身青色的粗布衣服上沾滿了塵土,因為方才被官兵野蠻的拉扯而開裂。鄧綏以盡量溫和的語氣再次道“抬起頭來吧。”
民婦這才驚慌無狀的抬起頭來。
她看上去約莫三十歲出頭的年紀,一張臉有些幹巴巴的,跟她的身材一樣瘦削,雖說不上好看,但是眉目也有幾分清秀。
這時,陸珩開口問道“你是何人?為何事喊冤?趕快向太後和陛下從實說來。”
陸珩的聲音厚重又低沉,平時說話也總帶著幾分厲害的味道。他這句話一出,民婦嚇得臉色煞白,連連叩首道“草民頂撞聖駕,罪該萬死,求太後開恩!求陛下開恩!求······”
“好了,”鄧綏平和的打斷了她“你這麽害怕,方才卻有膽量喊冤,看來是真有冤屈吧。平身,把你的冤屈說出來,孤和陛下恕你無罪。”
民婦這才終於戰戰兢兢的站起身來,將她的故事和盤托出。
民婦崔馮氏,荊州蔡陽人,其夫崔沅乃蔡陽縣縣丞。崔沅同為荊州蔡陽人,祖上曾官至尚書丞,後家道中落,到了崔沅這一代,父親早逝,僅剩了他一個男丁。崔沅前歲因侍母至孝,又兼飽讀聖賢被舉孝廉,成為了蔡陽縣縣丞。本來大好前程可期,沒想到就在半個月前,崔沅不知何故竟然失蹤了,縣府上上下下遍尋無果。隻有崔馮氏知道,自己的夫君在那天夜裏,突然對她說言辭匆匆道“我有一樁十分要緊的事,要去京師洛陽,順利的話十日左右可歸,如果萬一我沒有回來,你也不必尋我,家中母親和小女便全托付於你了。在我回來之前,此事切記不可對任何人透露······”
自兩年前嫁與崔沅以來,崔馮氏與丈夫一直舉案齊眉,感情深篤,對丈夫也是言聽計從。當晚見崔沅神情凝重,言語間透著毅然決然之意,崔沅氏便知道他心意已決,隻能將滿腹的不解和擔憂忍下,默默的為他收拾行囊和盤纏。
崔沅是半夜裏離開的。從他離開那一刻開始,崔馮氏便開始望眼欲穿的等待。她謹記丈夫臨行前的叮囑,對所有人都守口如瓶,焦灼不安的捱過了一天又一天。終於到了第十日,也就是崔沅所說的歸期,崔馮氏倚門而望,直到太陽落山,她的心也跟著落日一起沉了下去。當天夜裏,輾轉反側的崔馮氏下定決心,對崔母將所有事情坦白後,毅然背起了行囊,千裏尋夫來到了洛陽。
靠著崔母手寫的一封言辭切切的信,崔馮氏找到了崔母娘家在洛陽的故人,算是崔母的外甥甘氏。甘氏在太仆卿府上當差,雖說隻是個跑腿下人,但憑著這層與太仆卿沾邊的關係,在京師混得也還不差,與各色小吏多少搭得上一些話。甘氏看到姑母的家書後,對崔馮氏十分照顧,自己也趕緊四處奔走,到處托人打聽崔沅的下落。不出兩日,終於讓甘氏打探到了準信兒。
原來,就在六天前,京師出了一樁不大不小的案子。
城東有一家叫做“大同客棧”的館子發生了一樁命案,一個外地來住店的店客與客棧小二因錢財之事起了糾紛,店客竟然一氣之下將小二活活捅死。人稱錢叔的客棧老板立刻向官府報了案。行凶的店客很快便被押進了縣大牢,聽說已經認罪畫押,不日便要午市處斬。
而這殺人的凶手,不是別人,正是崔沅。
崔馮氏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會行凶殺人,崔沅身體瘦弱,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哪裏來的力氣殺人;更何況自小飽讀聖賢之書的崔沅,待人向來彬彬有禮,和善可親,又哪裏來的戾氣殺人。她堅信丈夫一定是被冤枉的。
在崔馮氏的苦苦央求下,甘氏也心有不忍,便托了關係找獄丞求告,又花了不少銀子買通了獄丞和縣牢看守,終於給了崔馮氏一個探視的機會。
當崔馮氏進到大牢裏看到丈夫第一眼的時候,久久懸著的心便碎了一地。
隻見崔沅蜷縮在死囚牢的角落裏,滿身的累累傷痕簡直觸目驚心,從頭到腳沒一處完好的皮肉,全是鞭打、烙燙和夾棍留下的傷痕,一身灰色的囚服和腐爛化膿的皮肉都粘連在了一起,散發著陣陣惡臭。
在看到妻子的那一刻,崔沅那已經難以辨認樣貌的臉上淚痕交錯。他是拖著一條腿爬到牢門前的。當著看守的麵,他知道自己沒有機會說太多,便對著心如刀絞泣不成聲的崔馮氏嘶啞著喉嚨道“我是被冤枉的······想辦法,找到司徒大人,告訴他我有冤情······記住,一定要找到司徒大人······”
然而崔馮氏哪裏有本事找得到當今司徒陸珩,就算甘氏四處求告也找不到什麽門路。所幸打聽到司徒大人每日上下朝會經過城中的一條巷子,崔馮氏便從太陽還沒升起就開始在這條巷子裏守候,一直守到後半夜,祈求老天開眼,能讓她撞見司徒大人的轎子。可是一連守了兩日都沒見到司徒大人的蹤跡。眼看著行刑之日迫近,就在走投無路之際,崔馮氏偶然聽到街上的小販們傳著說太後和陛下要巡視洛陽災情,慰問洛陽百姓,好多朝廷重臣都會跟著一起。
崔馮氏心想那司徒大人應該也在其中,於是決意孤注一擲,拚著一死去喊冤。在甘氏的幫助下,崔馮氏成功混進了城樓下迎聖的百姓裏頭。於是,便出現了方才的那一幕。
聽完崔馮氏的訴說,所有人都悄悄把視線投向了陸珩。鄧綏也看向陸珩,問道“司徒大人可認識這個崔沅?”
陸珩滿臉狐疑的站了起來,對鄧綏稟道“啟稟太後,臣並不認識崔沅,”接著又轉向崔馮氏,高聲問道“崔馮氏,你說崔沅口口聲聲要你來找老夫,究竟是何緣故?”
崔馮氏被他這一句威嚴的質問嚇得立即又跪倒在地,一邊哭泣一邊求告道“太後恕罪!陛下恕罪!司徒大人恕罪!夫君隻說讓民婦來找司徒大人喊冤,並未告知民婦是何緣故啊!但是夫君是斷斷不可能殺人的!求司徒大人明察!求太後明察!求······”
“好了!”陸珩有些焦躁的打斷了民婦的哭求,轉向鄧綏道“太後,看來這民婦應該確實不知當中緣由。不過,依照大漢律令,死刑案都要經由一縣之長親自批示,那麽這樁案子,想必洛陽令應該清楚吧。”
陸珩將犀利的目光投向了立在亭外的洛陽令李岑,隻見李岑早已汗流浹背。
鄧綏也看向了李岑,命令道“洛陽令進前一步,把這樁案子的情況仔仔細細說一遍。”
李岑得了命令,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即弓著腰快步上前,和民婦並排著雙膝跪俯於地。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隻見他滿頭大汗,連厚厚的官服都已被汗透,那衣角委在地上,幾乎能滴出水來。
“啟稟太後,啟稟陛下,啟稟司徒大人,”李岑將身子謙卑的俯在地上,神色惶恐的稟道“本案確實由下官批示,犯人崔某以利刃刺傷大同客棧店小二趙某心肺處,一刀致命,罪行屬實。至於殺人的原因,根據店老板錢某稱,當日酉時三刻左右,他在客棧大堂曾聽到犯人崔某所住的房間裏傳來爭執之聲,隱約是犯人崔某斥責店小二趙某企圖盜竊他的財物,趙某不承認,二人爭吵片刻後便傳了扭打之聲,錢某立刻上樓查看,沒想到剛推開房門,便看到店小二趙某臥倒在地,胸口上便插著那把利刃,而犯人崔某神色惶恐的跌坐在地,手上還有行凶時留下的血跡。當時房間內再無第三人,行凶的隻有可能是崔某。店家錢某的供詞也足以證明崔某行凶的動機。人證物證俱在,犯人崔某也已供認不諱,並無崔馮氏所說之冤情,下官依律判處犯人崔某死罪······”
“你胡說!”崔馮氏突然挺起身來,死死瞪著李岑,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怒道“分明是你們屈打成招,崔沅他絕不可能殺人!”
李岑滿麵漲紅的指著崔馮氏,斥道“大膽刁婦!太後和陛下麵前,豈容你信口雌黃,顛倒是非······”
“都住口吧,”鄧綏冷眼看著這二人“既然你們各執一詞,那就把崔沅帶過來問一問吧,司徒大人以為如何?”
陸珩拱手附和道“太後聖明。”
鄧綏向蔡倫遞了個眼色,蔡倫會意,立即帶著羽林衛下了城樓,徑直往縣府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蔡倫帶了人回來。他沒有將人立即帶上城樓,而是自己先行趕到鄧綏身邊,在她耳旁耳語了幾句。鄧綏神色自若道“無妨,帶上來便是。”
原來是蔡倫親眼所見崔沅全身盡是腐爛膿傷,怕鄧綏和劉祜看到後有所不適,便沒敢直接把人帶來,沒想到鄧綏絲毫不以為意。
於是蔡倫便命人將崔沅一左一右架著帶了上來。崔馮氏看到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丈夫,瞬間淚如雨下。
羽林衛將崔沅放下,隻見他痛苦的掙紮著想要跪起行禮,奈何右腿卻像軟泥一樣,怎麽也用不上力氣,身體扭曲成一種怪異的姿勢,一邊艱難的叩首一邊嘶啞著喉嚨道“草民崔沅拜見太後,拜見陛下······”
蔡倫因為見崔沅被刑訊折磨的實在不成樣子,身上散發著惡臭的囚服和血肉粘連在了一起,一時脫不下來,便讓獄卒臨時找來一套幹淨些的囚服,給他罩在了外麵,以遮擋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隻是身上的傷痕勉強能遮住,臉上手上盡是發黑的淤青和皮肉外翻的傷口,卻是怎麽也遮掩不過去的。這樣的慘狀,任誰見了也不免生出些憐憫之心。
鄧綏微微蹙起眉頭,轉身問蔡倫“他的腿怎麽了?”
蔡倫回答道“啟稟太後,崔沅的右腿被夾棍生生給夾斷了······”
陸珩怒目瞪向李岑,斥道“洛陽令!你把人打成這個樣子,還敢說沒有屈打成招嗎?”
李岑嚇得一激靈,立刻膝行著上前幾步,滿臉委屈的訴道“啟稟太後,啟稟司徒大人,下官隻是批示案宗,可並不知道縣獄那些不知輕重的家夥把人打成這個樣子······再說,崔沅殺人行凶一案證據確鑿,獄卒們見他不肯認罪,情急之下用了重刑,也是,也是情有可原啊······”
“啟稟太後,陛下,司徒大人,”崔沅掙紮著直起了身子,他的聲音雖然虛弱無力,卻透著一股子視死如歸的鎮定“草民並沒有殺人,當然不會認罪,獄卒趁草民重傷昏迷之際,強行給草民畫押,草民不得不伸冤。”
陸珩命令道“你有何冤屈,當日命案究竟是何情形,當著太後和陛下麵前,還不趕快如實招來。”
崔沅費力的咽了一口唾沫,略微滋潤一下撕裂幹疼的喉嚨,然後重重的向前拜了三拜,將當日命案的情形緩緩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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