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翻雲覆雨
時間閃回到三十個時辰之前。
詭異而凝重的氣氛籠罩著整個皇城,許多人的神經緊緊繃著,如同黑夜中尋找獵物的獸,警惕的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披著巨大鬥笠的魅影,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皇宮,向著西北的方向策馬而去。
永安宮裏,徹夜亮著三盞燭台。太後鄧綏端坐在鳳榻之上,看似閉目養神,手中明黃色的琥珀串珠卻不停的轉動著。
她在計算時間。
自從劉隆死後,時間一直過得極慢。劉隆的棺槨還停在供奉先祖牌位的靈堂內,周沁藍的棺槨也停在她自己的永寧殿內,除了極少數的一些近侍,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黑夜,猶如一張巨大的網,不知道下一個被吞噬的會是誰。
很久以來,鄧綏都會做一個夢,夢到自己身處一片黑暗的叢林,而麵前則是一團濃濃的迷霧。她隱隱知道迷霧中藏著些什麽,或許是凶猛的野獸,或許是不懷好意的獵人,可是她怎麽努力都看不清楚。好像,這也不是夢,而是一種埋藏在她內心深處的記憶,她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種記憶,或許從她十四歲那年,從她懷著巨大的驚恐,躲在低矮的灌木叢中,看著死亡擦肩而過的時候便種下了。
此時此刻,這種記憶再次清晰的從她心底浮現。而這一次,她一定要撥開麵前的這團迷霧,她要看清楚,迷霧裏究竟藏著什麽。
鄭眾帶著錦衣衛封住永安宮的時候,琥珀串珠轉了一萬三千四百多次。西北之地,正在卷起滾滾塵土。
西北之北,於除鞬縱馬陰山之巔。
他極目遠眺,臉上是一貫張狂而自負的神色,直到遠遠的天際間,一道道狼煙相繼而起。他知道那是漢軍的烽煙。
於除鞬臉色遽變,雙目中燃起了怒火,直到狼煙漸漸散去,他策馬轉身,狠狠罵道:“漢人果然無用!”
留下不明就裏的阿紮努風中淩亂。
漢軍的烽煙意味著有強敵來犯,戍邊將士見烽煙必須立即集合要塞,整裝防守。阿紮努還未明白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漢軍已經知道了匈奴人的圖謀,此刻大軍必已集結邊境,關外的匈奴人再也別想進入大漢邊境;同時也意味著,已經入關的匈奴人,就算插上翅膀,恐怕再也飛不回故土。
此刻,千裏之外的洛陽皇城,馬蹄震天。
烏壓壓一片,黑衣金甲的大漢騎兵策馬奔向皇城。最前麵的人,摘了鬥笠,露出一張清俊的麵孔——蔡倫。
他手中高高舉著太後令牌,直入城門,迅速向宮門逼近。他的身後,是數以萬計的大漢鐵甲,而為首的,正是一年前官拜大將軍的鄧騭。
宮門前,將士們翻身下馬,手中紛紛提起利劍和長矛,弓箭手滿弓上箭,鐵甲以極快的速度向中央的卻非殿圍攏。大將軍鄧騭,身披全幅鎧甲,滿臉的絡腮胡須粗糲而堅硬,棱角分明的臉上透出一股狠厲之氣。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僅僅片刻功夫,圍在卻非殿之外的黑甲匈奴士兵和銀甲羽林衛便統統被冀州軍製服。原本凶狠的匈奴人,麵對著彪悍勇猛且數倍於自己的漢軍,很快便萎了氣焰。他們不是花架子的羽林衛,他們是真正的大漢鐵甲,是鄧騭親自帶出來的精銳之師。
卻非殿內,眾臣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驚恐之中。
隻見大將軍鄧騭手握長刀,大步跨進卻非殿,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手起刀落,殿上那兩個瞠目結舌的匈奴人便已身首異處。
血腥之氣衝破天際,百官紛紛掩住了鼻口。
就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冰刀雪劍,翻雲覆雨,有膽小的官員,竟然嚇的暈厥了過去。鄧騭不屑的瞟了一眼眾臣,然後稍微客氣一點的對徐防點了點頭:“太傅大人受苦了!”
徐防這會兒心力已近乎耗盡,對著鄧騭重重的喘著粗氣,卻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鄧綏終於出現了。
踏著卻非殿前被鮮血染紅的漢白玉石階,鄧綏一步一步,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她孤身一人,素麵玄服,不施絲毫粉黛,步履緩慢而持重,清冷的眉目中盡顯母儀天下的威嚴和穩如磐石的篤定。殿前的金甲鐵衛齊刷刷向左右散開,垂下握著兵刃的手,恭敬的為她讓出一條道路。
“末將參見太後!”鄧騭率先上前一步,向著自己的妹妹跪拜叩首。如驚弓之鳥的眾臣們這才緩過神來,波浪式的一片片跪倒,齊聲參拜。
鄧綏沉默的掃視了一眼麵前的眾人。
這裏有她的至親兄長,有她敬重信任的肱骨之臣,有她或明或暗的敵人,這些人,就是掌握著大漢國脈和天下蒼生命運的人。此刻,他們匍匐在自己的腳下,就仿佛整個大漢江山都在她的腳下,而從此刻開始,她知道自己將來邁出的每一步,都要背上這個家國最沉重的命運。
“都平身吧。”鄧綏走到大殿中央玉階之上,金龍盤繞的龍椅就在她的身後,不過一臂之距。她語氣持重道:“陛下不幸崩逝,皇位空懸,人心惶惶,讓各位臣公們看了一場鬧劇,看來,孤是沒有辦法安心頤養天年了。”
原本追隨鄭眾的臣僚們紛紛低下了頭,不敢直視鄧綏威嚴的目光。眼下的形勢,他們心中都十分明了,手握軍權的大將軍鄧騭,是太後最有利的後盾,此時此刻,無人敢與之相抗。鄭眾手中的那道先帝密旨,在真正的兵權麵前,也不過是一張廢紙罷了。而且,今日連番上演的皇位之爭,真如一場鬧劇一般,是是非非,孰是孰非,早已沒有什麽公論,也是該有人出來收拾局麵了。
偏鄭眾還要垂死掙紮。因為他知道,一旦事敗,他的下場不是死便是終生囚禁,別無他處。既然如此,還不如再拚死相搏一次,畢竟,他手上還有先帝的密旨。
鄭眾佝僂著身子,緩緩走到了鄧騭的麵前,幽幽問道:“敢問大將軍,是奉何人之命帶兵入京?”
鄧騭傲慢的斜睨了他一眼,輕蔑的從鼻子中哼了一聲,似乎不屑於回答他的問題。
鄭眾略略沉默後,遲緩的轉過身子,向著徐防,一字一句道:“先帝臨終前,將虎符交與太傅,漢軍將領調遣軍隊必須以虎符為令。那麽,太傅可曾以虎符召大將軍帶兵入京呢?”
徐防未料到他有這一問,一時語塞。因為事實上,虎符一直都在自己手中,他確實從未對鄧騭發出過任何號令。
見徐防沉默不語,鄭眾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陰陽怪氣的對著眾人道:“先帝臨終前將密旨交予老夫,所要防的,正是今日這番局麵!”
他抬起手臂,將先帝的密旨從袖口裏緩緩取出,緊緊攥在手裏,言辭慷慨道:“各位臣僚,莫非是忘了當年的呂氏之亂了吧?也忘了前朝的竇氏風波了吧?老夫沒忘!先帝也沒忘!今時今日,太後和大將軍鄧騭勾結,意圖謀朝篡位,各位難道要看著大漢,重蹈當年之覆轍嗎?”他突然轉向徐防,抬起劇烈顫抖的手臂指著他,悲憤道:“太傅!你不要忘了先帝臨終的囑托!先帝有令,若鄧氏有謀反之意,我等須聯手起來,撥亂反正!難道,你要做大漢的罪人嗎?”
現在,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徐防身上。
他因為方才雙腿受傷,此刻劇痛難忍,隻能由內侍扶著。在眾人眼裏,這位忠心耿耿鞠躬盡瘁的老臣,現在或許是唯一可以為他們撥開雲霧指明前路的人。而徐防卻感覺自己仿佛立在懸崖峭壁之上,腳下是萬丈深淵,他邁出的這一步,或許可以扭轉乾坤,或許將是粉身碎骨。
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承認,他有些看不清前路了。
鄭眾有一點說的沒錯,先帝臨終前,雖未向自己直言,卻在言語中透出對太後和鄧氏一族的擔憂。而今鄧騭未得虎符傳召入京,顯而易見是太後的意思。這情景,真是與當年竇太後與竇憲兄妹如出一轍。可是,鄭眾的狼子野心卻更是昭然若揭。如若不是半路殺出一個清河王,現在鄭眾必然已經擁立了平原王為新君,而他作為擁立新帝的功臣,又有眾多朋黨,便可以穩居廟堂,將皇帝變為自己的傀儡,染指江山社稷。
沒一個省油的燈,徐防心中焦灼不堪,似乎向左向右皆是萬丈深淵。
這時,鄧綏卻開口了,她鎮定自若道:“看來今日,孤隻能將實情告知各位臣公了。先帝臨終前,曾對孤口諭密令,如遇社稷危急之時,孤可以太後懿旨密詔勤王之師。”
她的語氣堅決而不容置喙,可是鄭眾並不為所動,他的一雙鷹眼緊緊盯著鄧綏,冷笑道:“太後所言可有何憑據?若是沒有,那便是信口雌黃也無人可知!”
“大膽!”鄧騭大喝一聲,猶如虎嘯龍吟,隻見寒光一閃,鄭眾尚未看的清楚,冰冷的劍刃已經抵在了他的脖頸上,鄧騭怒吼道:“你竟然敢汙蔑太後假傳先帝遺旨!欺君罔上,其罪當誅!”
攝人的劍氣,以及鄧騭眼裏狠厲的殺氣,匯聚成一把利刃,瞬間洞穿了鄭眾老邁的身軀。架在脖頸上的劍並未動,他的氣卻一下子全部潰散了。
因為他突然想通了一個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刀在誰的手上,誰說的就是對的。可笑他還想拚死一搏,卻沒有意識到手中無刀的自己,早就沒有了搏的資格。
鄧綏沉默片刻後擺了擺手,示意鄧騭放下了手中的劍。她輕移蓮步走向鄭眾,直視著他從容問道:“當年,先帝臨終前分別召見了孤、太傅、還有你,大長秋,先帝給了你密旨,你又怎知先帝沒有給孤密令呢?”
說罷,鄧綏霸氣轉身走上玉階,麵向誠惶誠恐的百官,高聲道:“好了,鬧劇也該結束了!各位臣公都是為了大漢,為了社稷,今日在這卻非殿裏發生的一切,孤都不會再追究,包括大長秋——”鄧綏意味深長的瞥了鄭眾一眼,冷冷道:“大長秋要迎立平原王為帝,平原王是先帝唯一骨血,也是無可厚非。不過,大長秋年事已高,做事情有些糊塗了,從此以後,就回去好好頤養天年吧。”
鄭眾,像一隻喪家之犬般,耷拉著腦袋,潰敗令他失去了大權在握時的光彩,一下子變回了當年太仆院裏那個卑微低賤老奴。他以極其遲鈍的速度笨拙的向著鄧綏緩緩跪下,久久的匍匐在地。
鄧綏冷冷俯視著他,像極了一條重傷的惡犬,收斂了一切張狂之後,又以一種最卑微的姿態伏在自己的腳下。她厭惡極了,可是現在她還不能讓他死,因為還有些事情,要從他身上得到答案。
眼下,就剩一個人了,鄧綏的目光停在了那個一直立在角落裏的人身上。
清河王劉慶,在鄧騭出現那一刻的震驚與慌張現在已經逐漸褪去,此刻的他,神色如常,隻是晦暗的眼中透著掩藏不住的悲涼。
所有紛爭,最後總是需要有一個答案。
自古以來,大多數的戰亂和動蕩,不過都是為了這個答案:誰,應當坐在那個九五之尊的位子上。鄧綏知道,這件事已經不容再有片刻耽擱,遲則生變,變必生亂。
她轉身一步步踏上玉階,站在龍椅的前麵,猶如立在萬山之巔,鄭重宣布道:“平原王雖為先帝血脈,但其心智先天有虧,實在難堪大任。宗室之中,有一少年天資聰慧,賢名遠播,想必眾位臣公都知道是誰。此人有帝王之才,相信待其成年,必將是一位雄主天下的明君。所以,今日孤在此告祭大漢列祖列宗,迎立劉祜為新帝!”
眾皆啞然。
徐防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鄧綏,鄧綏也意味深長的看向徐防,輕輕向他點了點頭。徐防立即忍著痛楚重重跪倒在地,俯首高呼道:“太後聖明!”
鄧騭也緊跟著上前一步,俯首高呼道:“太後聖明!”
片刻的沉寂後,整個卻非殿像是如獲重生一般,再次響起此起彼伏的跪拜和山呼。隻有一人,仿佛被雷電擊中,茫然呆立在原地。
劉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他明白自己再無可能坐上龍椅的那一刻,便已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怎麽會?這個女人怎麽會選中自己的兒子做皇帝?他的那些籌謀,此刻竟然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眾人紛紛側首注視著劉慶,隻聽鄧綏條理分明的命令道:“清河王劉慶,勾結匈奴謀逆,將其押入廷尉府囚禁。陸珩,羽林衛暫時交你統領。鄧騭,即刻帶兵前往清河王府,迎立新帝,王府其餘人等,皆交由廷尉府收押。太傅留下,計議新帝繼位事宜,其餘臣公們,都散了吧。”
被這半日跌宕起伏耗盡了心力的眾臣們如蒙大赦般紛紛退了下去。
待殿內僅剩鄧綏與徐防二人時,鄧綏從玉階上緩緩走下,來到徐防的麵前道:“太傅,可有什麽話想問孤嗎?”
徐防看著鄧綏那雙美麗卻又深不可測的眼睛,猶疑片刻後,還是搖了搖頭。
其實他很想問,今日這一切是否早就在她的算計之內?他也很想問,她最初的示弱和偽裝,是否就是為了引出這群牛鬼蛇神一網打盡?他更想問,先帝到底有沒有給她那所謂的密令?甚至還想問她,是否會做第二個呂後?
可是,就算他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呢?雖然多了許多風波,可現在的結果,本就是他初心以為最好的結果。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個女人,她和她的兄長,已經擁有了足以翻雲覆雨的權力,如果她願意,她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情,沒有人能夠與之相抗衡。
這時,鄧綏微微一笑,好像看穿了徐防一般,坦然道:“風起雲湧,方顯太傅之高風傲骨。太傅是大漢的棟梁,今日之事,孤也不再相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