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漠北,天地寥廓,寒風颯颯,荒野無垠。綿延千裏的陰山山脈,是將漢匈從地理上分隔開來的天然屏障。從陰山山脈南北兩側向外輻射百裏,罕見人際,偶爾會有野麅子從低矮枯黃的灌木叢中一躍而出,山鷹與禿鷲不時從低空掠過。
萬裏之南的洛陽城,此時還是秋高氣爽,菊桂飄香;而此時的漠北,已經進入了風沙肆虐,寒涼刺骨的初冬。你難以想象,這格格不入的兩幅圖景,出現在同一片大地之上。
夕陽落在了大青山最高的山峰處,整個陰山山脈陷入了濃重的陰影之中。蕭瑟的寒風夾雜著粗糲的黃沙,陡然而起,野麅子們趕緊縮回了他們灌木叢中的窩,山鷹和禿鷲們發出淒厲刺耳的尖叫,俯身衝向了山林裏的棲身所。
遠遠的地平線上,閃現出一高一低兩個人的身影。在這個時節,出現在這個地方的人,是極不尋常的。
漫天呼嘯的風沙中,他們搖搖晃晃艱難的緩慢向前。待到走近些才看出居然是兩個女子。高的女子年長,一身灰青色粗布漢服,汙泥混著血漬,斑斑點點,已經看不出衣服本來的顏色。她用一條大大的青色頭巾,將頭發和口鼻遮住,隻留下一雙眼睛,看著前麵的路,她的左肩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看上去像是利箭劃過皮肉所留下,做了簡單的包紮,傷口處已經凝結了一層黑褐色的血痂。女子的右手緊緊的牽著一個年幼的女孩兒,看上去也就十歲出頭的樣子,同樣是一身灰青色粗布漢服和一條青色頭巾將臉蛋嚴嚴實實的遮住。
看情形這是一對逃難的母女。但是什麽人逃難會往這種人跡罕至的凶險之地?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們一身漢服裝扮,卻是北向陰山而行,這是匈奴的方向。
落日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蒼茫天地陷入混沌一片。
在黑暗將荒漠完全吞噬之前,這對奇怪的母女曆經風沙肆虐後終於走到了陰山腳下,逐漸消失在大青山之中。
這裏的黑夜來的比別處更早,白晝卻到的比別處更遲。
微弱的晨曦透過大青山蔥翠奇偉的鬆柏,在滿地腐爛的落葉上留下了斑駁的光點,也照在了兩個蜷縮的身影上。
正是那對母女。此刻,在一株粗壯的樟子鬆下,女人靠著嶙峋的樹根而眠,她那大大的頭巾正裹在懷裏的女孩身上,女孩緊緊的依偎在母親的懷裏沉睡。
突然間,一陣嘈亂的馬蹄聲打破了靜謐。
女人立刻睜開雙眼,警覺地看著四周,同時輕輕搖著懷裏的女孩兒,喚著她的名字,似乎要將她搖醒。
然而已經為時過晚,隻見一隻野獐子慌不擇路的從麵前飛奔而過,緊接著叢林中便閃出了幾個壯碩的人影。女人下意識的抱緊了懷裏揉著惺忪睡眼的女兒,驚恐的看著四個一身胡服,腰間掛滿短刀長弓,身材高大的匈奴人,騎著黝黑的戰馬,向著她們的方向而來。
這幾個匈奴人顯然是為了獵物追尋到此處,當看到蜷縮在樹根旁的母女二人後,為首的匈奴人轉身對同伴嚷嚷了一句胡語,緊接著幾個人同時勒緊韁繩,戰馬揚起前蹄,發出低沉的嘶吼,停下了前進的步伐。
匈奴人翻身下馬,好奇的向母女二人圍攏過來。女人屏住了呼吸,巨大的驚懼令她完全動彈不得,瞪大眼睛看著那個為首的匈奴人慢慢湊近了自己。匈奴人首領滿麵絡腮胡須,額頭上還有一道深深的長條狀刀疤,這讓他原本就有些凶神惡煞的麵孔顯得格外駭人。
“漢人!”匈奴人首領突然大喝了一聲。他的漢語並不標準,但是女人能聽得出來他說的是這兩個字,瞬間心髒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候,另外三個匈奴人也已經圍了上來,四雙凶狠的眼睛,像看兩隻肥美的獵物一樣,饒有興趣的虎視著母女二人。
猝不及防,首領身旁的一個匈奴人將手伸向了女人懷裏的小女孩兒。女人幾乎是本能的用身體擋住,死死的護住自己的女兒。匈奴人被女人的舉動一激,顯然有些氣惱,粗暴的抓住女人的左肩有力向後掰去,試圖將母女二人分開。
女人左肩的傷口一下子被蠻力撕扯開來,鑽心的劇痛令她頓時汗如雨下,這時匈奴人已經將巨大的手伸向了小女孩兒,抓住了她的衣領一把便要將她提起來。突然間女人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的撲向匈奴人,狠狠的咬住了他的手。
匈奴人吃痛的低吼了一聲,同時抓住小女孩兒的手鬆了開來,女人見狀瞬間又死死抱住了匈奴人的右腿,對摔倒在地的小女孩兒大喊道:“快跑!”
小女孩兒驚恐的看著自己的母親。
“快跑啊!呼蘭格沁!快跑!”女人幾乎聲嘶力竭的喊道。
小女孩兒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拔腿便往外跑去。然而,還沒跑出去多遠,便被回過神來的匈奴人首領幾步追上,小小的身體被匈奴人首領一把提了起來。、
仍在死死抱住那個匈奴人右腿的女人看到女兒終究不能逃出生天,絕望的癱坐在地上。被她狠咬了一口的匈奴人氣急敗壞的飛起一腳,踹向了女人的胸口。
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女人翻到在地,緊接著匈奴人抬起右腳,重重的踩在了女人的後背上。又一口鮮血從女人的口中噴出,這一腳似有千斤重,她似乎聽到了自己的脊椎斷裂的聲音,五髒六腑都快要被壓碎,然而此刻她已沒有任何知覺,隻能大睜著雙眼,絕望著看著自己的女兒被那個匈奴人首領高高的提起。在那個匈奴人的腳下,女人呼吸越來越困難,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似乎快要支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又一個人出現了。
同樣是一身胡服裝扮的匈奴人,騎一匹紅鬃馬,身材頎長而健碩,看上去要比這幾個匈奴人要年輕,但是匈奴人首領一看到此人,便立即收回了踩在女人身上的腳,麵露敬畏的神色,上前用胡語對來人解釋著什麽。提著小女孩兒的匈奴人也馬上將手中的獵物放了下來,向來人的身邊圍攏過來,看來此人才是真正的統領。
但他似乎並沒有多少耐心聽同伴們的解釋,徑直大步走到女人旁邊,居高臨下的看著蜷縮在地的女人。這時,被摔倒在地的小女孩兒已經連跑帶爬的奔向自己的母親,女人艱難的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母女二人相擁在一起。
年輕統領倨傲的用漢語問道:“你是漢人?”
他的漢語比方才的匈奴人純正許多,不仔細聽甚至不會察覺到夾雜其中的一些匈奴口音。
女人扭過頭直視著他,毫無懼意的答道:“是!”。
她麵如白紙,嘴角還殘留著血跡,左肩剛剛被撕裂開的傷口流出紫黑色的膿血,但是她的臉上卻出奇的鎮靜,那神情清楚的告訴麵前的這些匈奴人,她根本無懼死亡。
年輕統領似乎饒有興趣的蹲了下來,平視著女人的眼睛問道:“為何來到此地?”
女人答道:“我丈夫是匈奴人。”
“哦?”年輕統領有些訝異,追問道:“你丈夫是誰?”
女人的臉色愈發蒼白,喉嚨中刺鼻的血腥和心肺處劇烈的疼痛都在提醒她,她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她忍著劇痛用力從自己的脖頸上扯下了一隻掛佩,向年輕統領遞過去,虛弱而又平靜的說:“這是他留下的東西。”
年輕統領有些狐疑的接了過去,這看上去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木牌,上麵刻著幾個匈奴文字,但是年輕統領一見此物卻臉色陡變。這塊粗糙的木刻掛牌,每個匈奴人都認識。
不知從哪一輩先祖開始,匈奴人代代流傳下一個傳統。每每遭逢重大戰事,匈奴男子在上戰場之前都會將這樣一隻木牌掛於頸項。木牌刻上自己的姓名,一旦不幸戰死,身體無法回歸故裏,同伴會將他的木牌扯下,帶回漠北的家鄉,作為戰死之人的化身,供族人祭奠。也就是說,這塊木牌便等同於匈奴戰士的生命,非死不會摘下。
而且,每一場戰事,匈奴人都會將木牌統一刻成不同的形狀,這樣,人們便會永遠記得他們是死於哪一場戰爭,而那些驍勇善戰的匈奴男子,也常常會以身上所懸掛的木牌數量作為英雄的象征。
年輕統領緊緊盯著這塊木牌,眼睛中閃現著異樣的光。此刻,在他的腰間懸掛著一模一樣的一塊木牌,唯一的區別是上麵所刻的名字。在他拿到這塊木牌的瞬間,他便知道這塊木牌所代表的含義。
那是一場深深鐫刻入他生命的戰爭,盡管在此之後他頻繁的經曆了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爭,但都不及這一場戰爭對於他的意義。
那年於除鞬十四歲,跟隨父汗北單於第一次上戰場,迎接他的便是那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稽落山之戰。當時北單於施計將漢三萬大軍困於稽落山峽穀,致使漢軍進退維穀。巨石火箭齊發,就在漢軍倉皇之際,北單於帶著於除鞬和上萬匈奴鐵騎傾巢而出,將漢軍衝的七零八落,毫無招架之力。他揮舞著父汗賜予他的寶刀,將一個一個漢人斬落馬下,漢人的鮮血不斷的噴射向他的臉上和身上,漢人的頭顱和四肢不斷的在他麵前飛過,這讓十四歲的於除鞬既興奮又刺激,屠殺帶給他的暢快無與倫比,也讓他更加堅信自己生來便屬於戰場。
然而,他的暢快並沒有維持更久。就在漢軍死傷慘重奄奄一息之際,一個人猶如天神一般突然出現,將匈奴殺的措手不及。這個人率領的騎兵完全不輸匈奴鐵騎,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就在匈奴方才殺紅了眼的時候,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派出騎兵解決了峽穀兩側山坡上的匈奴人,占領了最關鍵的製高點。而彼時的匈奴人,便易地而處成為和此前他們屠刀下的漢軍一樣的俎上魚肉。
那一戰匈奴傷亡慘重,北單於負傷,於除鞬最親近的兄弟戰死。在親信的拚死相護下,北單於帶著於除鞬終於逃出生天。此戰之後,稽落山,成為漢軍和匈奴人最大的墳墓,從來未有一戰,雙方死傷都如此慘重,無數漢人和匈奴人共同埋葬在了這片土地。
後來,於除鞬終於知道那個天神一般的悍將是何人,他的名字叫竇憲。
再後來,於除鞬始終沒有機會與這個將名字刻在自己心頭的人決一勝負,但是代表那一戰的木牌,他一直掛在自己的腰際,提醒著他對漢人,對竇憲,刻骨的仇恨。
此時此刻,他手中的這塊木牌,觸目驚心的讓他再次回想起那血腥的一幕幕情景。於除鞬的臉龐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變形,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衣領,低吼道:“你男人,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會有這個東西?他現在人在哪裏?”
女人毫無掙紮之意的任他揪著,氣若遊絲的回答道:“他是匈奴人,被漢軍俘虜,途中沿路逃出。是,是我救了他······”女人在說出這些的時候,眉眼中盡是掩藏不住的悲慟:“我遇到他的時候,他身負重傷,奄奄一息,我便將他藏在家中,秘密請人醫治,救了他一命······再後來,我們兩情相悅,私定終身,生下了這個女兒。”
女人低下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女孩兒,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接著說道:“朝廷追殺我男人,族人也容不下我們,所以我們隻能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沒想到,過了十二年,還是被人發現,他們一路追,我們一路逃,我男人,被他們殺死了,臨死前,他告訴我,讓我一路向北,過了陰山,就是他的家鄉,找到他的族人,永生不要再踏回中原······”
話音未落地,女人突然劇烈的咳起來,鮮血一口一口的噴出,麵如金箔。
於除鞬將木牌塞回女人手裏,站起身來,對身後的手下命令道:“把這二人帶回去。”
女人突然掙紮著向前爬了一步,跪倒在於除鞬腳下,雙手握住於除鞬的牛皮靴,眼中含淚仰視著他,乞求道:“將軍,求求你,把我的女兒帶回去,給她一條活路!她叫呼蘭格沁,她身上有匈奴人的血,求求你,求求······”
女人聲音漸漸微弱,終於還未說完最後一個字便倒在地上。於除鞬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在女人脖頸處一試,已經氣絕身亡。
嚇傻了的小女孩兒看到母親倒在自己麵前,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一動不動。於除鞬遂俯身打算將小女孩兒抱起,卻沒想到小女孩兒突然像瘋了一樣,默默跳起來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後緊緊抱住母親的身體不肯鬆手。
於除鞬被她咬這一口有些吃痛,他慍怒的向手下擺了擺手,示意手下來處理,然後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轉身鑽進了林子。
匈奴人立刻便要上前揪起女孩兒,卻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力氣卻大的很,怎麽拉都拉不動。最後還是兩個人上來,一個攔腰向外扯,一個用力掰開她的手腕,在女孩兒淒厲的哭喊中,終於將她和母親的屍體拉開。隨後匈奴人將哭的聲嘶力竭的小女孩兒橫著往馬背上一扔,幾個人騎上馬追隨他們的首領而去。
這時候,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將整片山林照亮,也照在了女人的屍體上。
太陽底下的大青山褪去了神秘和危險的色彩,和遠處的烏拉山、狼山連為一體,這便是陰山山脈,走勢蜿蜒如龍,樹木鬱鬱蔥蔥,與遍地枯黃的荒漠共同構築了一幅蒼涼而壯美的漠北圖景。
然而,隻有你走進這座山脈,才會看見,太陽底下腐爛的不隻有枯木與落葉,還有無數形形色色的屍體與枯骨。有的是動物,有的是人,他們共同在這片土地上腐爛,再化為養分,繼續滋養著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