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和熹皇後秘史> 第八十章 重新洗牌

第八十章 重新洗牌

  劉肇的身體漸漸恢複了不少,隻是精神狀態大不如前了。


  以前經常批閱奏章到深夜子醜時分,仍雙目炯然如炬,下筆龍飛鳳舞,如今剛過戌時,便頭暈眼花,困乏不堪。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種在他親政之後便消失了許多年的孤獨和無助,以一種比之前更加凶猛的態勢重新席卷而來。


  每當黑夜來臨,巨大的虛空便籠住了他的宮殿,也籠住了他的心,浩浩蒼穹,仿佛隻剩下了他一人,孓然一身。


  時令已至霜降。這日,劉肇秘傳鄭眾進宮。


  身兼中常侍與禦林衛統領的鄭眾是這座皇宮裏隱秘的主子。他不僅作為皇帝的機要秘書掌握著前朝後宮所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更掌控著整個皇宮的安全,甚至已在無形之中左右著皇帝的判斷。數年來他在劉肇麵前時刻謹小慎微、如履薄冰,他堅信隻有劉肇在位一日,他的地位便無人可撼動。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疾卻讓鄭眾陷入了深深的焦慮。


  他默默的觀察著劉肇,觀察他每況愈下的體力和精力,觀察著他愈發難以捉摸的脾性,他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這種危險來自於他意識到自己多年來一心侍奉的主人,也有一天會突然撒手人世,而那時,留下來的將是一個巨大而可怕的旋渦,有些人必然要被吞沒。而他自己,要在權力的重新洗牌中生存下來,並且緊緊握住手中費盡畢生心機積攢起來的權力,似乎並沒有那麽容易。


  這場突如其來的暴疾,也一樣令劉肇陷入了深深的疑慮。他昏迷了七日,這個時間,不短,卻也不長,對大漢這台巨大的機器來說,隻能算是一個短暫的停擺,可是對所有人來說卻是一場巨大的危機,因為沒有人知道他還能否醒來。所以,這不長不短的七日,看似平靜的表麵下,實則疾風巨浪。劉肇很想知道這七日裏究竟都發生了一些什麽,然而真相卻始終如同蒙著一層水霧,讓他無法看的真切。


  當這台巨大的機器恢複正常運轉之後,他首先把目光投向了鄭眾。


  此時此刻,鄭眾恭順的跪俯在劉肇的腳下,布滿褶皺的臉孔下,看似平靜,實則隱藏著深深的不安。


  劉肇抬手示意他平身,隨後輕啜了一口苦茶,狀若隨意的問道:“皇後,可是動了加害鄧貴人的心思?”


  鄭眾萬萬沒有想到劉肇會如此單刀直入的拋出一個令他難以招架的問題。他的前額立即蒙上了一層冷汗,戰戰兢兢的答道:“老奴,老奴不知陛下所說何意······”


  “朕昏迷那日,似乎隱約聽到皇後說,”劉肇停頓了一下,麵無表情道:“想要鄧綏死。可有此事?”


  鄭眾心中大驚,原來那日劉肇雖然人已昏迷,卻並未完全失去意識,看來自己和陰皇後在劉肇榻前的對話,他早已知道。鄭眾立在殿下,紋絲不動,內衣卻已被冷汗浸透。他支吾半晌,方才小心翼翼的回道:“陛下,皇後那日眼看陛下突發暴疾,憂心如焚,可以說是方寸大亂,六神無主,那時在氣頭上的話,老奴以為,陛下不必當真······”


  “哦?”劉肇盯著鄭眾,反問道:“那為何鄧貴人要自裁呢?”


  鄭眾頓時雙膝一軟,跪倒在劉肇麵前,聲淚俱下道:“陛下從鄧府回來後便突染暴疾,鄧貴人自知照顧聖駕不周,難逃罪責,悔疚不已,方才有了輕生的念頭,皇後隻是盛怒之時對鄧貴人小施懲戒,至於自裁一事,皇後自始至終並不知情。老奴願以性命擔保,皇後對陛下一片赤誠,還望陛下明鑒啊!”


  劉肇將手中的茶盞放回禦案,杯盞與案石相碰,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無聲的大殿裏顯得分外刺耳。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君臣之間這一場簡短的對話突兀的結束了。於鄭眾而言,短短一刻光景,像是一場狂風驟雨,雖戛然而止,卻仍心存餘悸。


  如果說過去這些年劉肇最信任的人,毫無疑問便是鄭眾。這個出身貧寒的宦官,從一開始就堅定不移的站在了他的身邊,在奪取政權的那條荊棘之路上,鄭眾是功勳最為卓著的那個人。劉肇也在此後報之以最無保留的信任和重用,而鄭眾也似乎沒有令他失望,前朝後宮,一應事務,未曾出過絲毫差錯。然而,當劉肇從死神的門前繞了一圈回來後,他悲哀的發現,這個一直以來忠心耿耿、謙遜敦厚的人,似乎也有著別的算計。很顯然,鄭眾選擇了站在陰皇後的身邊,從降生開始便身處權力鬥爭旋渦的劉肇深刻的明白這會意味著什麽。


  鄭眾退下後,大殿又陷入了寂靜。


  朱奉輕手輕腳的走到劉肇身邊,低聲道:“陛下,夜深了,該歇息了。”


  一聲不易察覺的歎息隨著大殿裏清冷的夜風氤氳開來。劉肇像是在問詢又像是自言自語道:“她還是沒來過嗎?”


  朱奉略一遲疑,小心翼翼道:“陛下心裏記掛鄧貴人,卻不願召見她,怕是鄧貴人心裏也記掛陛下,卻不敢來見陛下。久了,倒是生分了······”


  劉肇略有幾分詫異,這話從素來寡言少語的朱奉口中說出來,倒是令他出乎意料。他淡淡苦笑一聲道:“你今天話很多啊······”


  朱奉趕緊陪著笑道:“老奴是心疼陛下,不忍陛下一個人,多孤清啊。不過,最心疼陛下的,還是皇後殿下。這些日子,皇後日日都過來候著,等著見陛下一麵,每次都要問老奴陛下有沒有按時用膳,睡的可好,老奴瞧著,皇後消瘦了不少。皇後和貴人,都是陛下最親最近的人,陛下心裏也記掛著她們,何必跟自己置氣呢······”


  劉肇耐著性子聽著,像是在聽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耳邊絮叨。


  老人的心意他都明白,可是他胸中的丘壑,老人不會知道,天下恐怕也沒有一個人能體會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滋味。


  皇後、鄧綏、鄭眾······她們盤根錯節的交織和爭鬥,她們都有自己的算計,她們都有自己隱蔽的秘密。她們,一個一個,正在越來越遠的離開他。


  可是這天下,畢竟還是他的天下。少年天子,如何能容忍自己像一隻木偶,被身邊的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三日之後,一道突如其來的聖旨猶如一盆冰水,將鄭眾從頭到腳澆了通透。


  原禦史大夫徐防擢升太尉,坐上了掌管大漢軍政大權的第一把交椅。在此之前,太尉一職已空缺多年,軍政內務分別由太尉、司徒、司空掌管,三權分立。而鄭眾的特殊地位,令其實際權力早已淩架於司徒司空之上。如今徐防突然擢升,其中的深意顯而易見。大漢最高層的政治格局正在悄然發生變化,沒有人能夠準確的預知將來的權力更迭,因為操縱著這一切的,隻有天子。


  長秋宮裏,陰皇後端坐在鳳榻之上,殿內隻有鄭眾一人,有些不安的坐在腳凳上,焦灼的空氣逐漸彌漫開來。


  已經三個多月了,大病之後的劉肇一次也未再踏足過長秋宮,陰皇後的心也越來越冷,唯一令她還有一點寬慰的是,劉肇同樣也一次未再見過鄧綏。


  鄭眾的到來為她解答了心中的困惑,為何劉肇對她如此冷落,原來竟是聽到了她要除掉鄧綏的言語。但是現在鄭眾所焦慮的早已不止於此。


  徐防突然擢升太尉,陰皇後已有耳聞,如今的她,也不是當年那個對政治一無所知的女子,以她的聰慧和悟性,早已熟稔這些權力鬥爭的戲碼。


  一段長久的沉默後,鄭眾低沉的聲音響起:“殿下,依老奴看來,陛下對您,對老奴,似乎都已心生嫌隙,長久下去,不止老奴在朝中地位難保,就連殿下的後宮之主······”


  “哼!你是想說鄧綏嗎?”陰皇後冷笑一聲打斷道:“耿夑闖宮,足以證明二人私情,陛下對她早已失望透頂,她根本不可能撼動本宮的皇後之位。”


  鄭眾壓低了聲音道:“老奴所指並非隻是鄧綏······殿下您想想,陛下雖然龍體漸虛,可畢竟正當盛年,難保不會再寵幸其他後宮女子,倘若將來出現第二個鄧綏,倘若此人為陛下誕下皇子······”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注意到陰皇後臉色已經瞬間陰沉了下來,想必已經領會了他的意圖,便沒有必要再把話說的太直白了。


  陰皇後放在膝上的右手慢慢的攥緊了帕子,她想起了劉康,心底那道無法愈合的傷疤再次被血淋淋的撕開,不知不覺便咬緊了牙根,恨恨道:“康兒死的那麽慘,我這個做母後的到現在還不能為他報仇······”


  女人終究還是感性的,鄭眾沒想到陰皇後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死去的劉康身上,這不是他本來設定的方向。


  於是鄭眾連忙打斷她,試圖將她重新拉回自己的軌道:“皇後殿下,現在已經不是考慮為康皇子報仇的時候了,當務之急,是要穩固您的地位,隻要您的皇後之位坐穩了,將來就不怕沒有機會對付您的敵人。”


  陰皇後向鄭眾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冷冷道:“你到底想說什麽,直說就好,不必拐彎抹角。”


  鄭眾連忙從腳凳上站起身來,躬身走到陰皇後跟前,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殿下,如今隻有一人能幫到我們。”


  陰皇後輕輕一挑眉,問道:“誰?”


  “劉勝。”


  “混賬!”陰皇後頓時杏目圓睜,扭頭看向鄭眾,眼睛中似乎要噴出火,憤怒的吼道:“不要在孤麵前提這個人!”


  鄭眾撲通一聲跪倒,額頭重重磕在陰皇後的腳邊,連聲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求殿下容老奴把話說完······”


  陰皇後看著俯在自己腳下卑微如螻蟻的鄭眾,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冷冷斥道:“說!”


  鄭眾這才抬起頭來,他仰視著陰皇後,說出了自己心中盤算多日的想法:“陛下子嗣單薄,如今皇子隻剩下劉勝一人,這場大病之後,陛下龍體明顯大不如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萬一哪天突然山陵崩,唯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也隻有劉勝了。這劉勝心智不足,眾所皆知,一旦他繼承皇位,便也隻能是個提線木偶而已,可是這提線的人會是誰呢?殿下應該沒有忘記,四年前,您盛怒之下要殺他,是誰拚死護著他?如果殿下不提早打算,等到劉勝落入了他人之手,到時候可就再無還手之力了啊!”


  陰皇後的眉頭越蹙越緊,手也越攥越緊,鄭眾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打動了她。


  “況且,”鄭眾繼續道:“退一萬步來說,康皇子的事,確實不能全部怪劉勝,他也隻不過被奸人利用而已,老奴是看著兩位皇子長大的,說句心裏話,這劉勝雖然心智不足,可是對康皇子自小疼愛有加,康皇子這筆賬,皇後殿下委實也不應全記在劉勝頭上,要報仇,也應該揪出那個背後的始作俑者,待您掌控天下之際,再將她連根拔起,不費吹灰之力······”


  幽微的暮光投進大殿,在陰皇後精致的麵孔上投射出半明半暗的陰影。陰皇後一言不發的盯著鄭眾那張皺紋橫生如枯枝交錯般的臉,輕輕的頷了頷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