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十年飲冰
初秋的正午,驕陽高懸在這片古老的皇城之上,將連日的陰霾一掃而空,萬丈金光直射向廣德殿的漢白玉長階,驕陽似乎也在迎接天子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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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夑宛若一尊雕塑跪在玉階之上,灼灼陽光下,他的額前已經滲出細細密密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石上。階下對峙的羽林衛與冀州軍,一動不動的立在原地,近兩個時辰的等待,消磨了他們的銳氣,原本緊張如弦上之弓,此刻卻隻剩下焦灼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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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原本萬裏無雲的天空中,籠起了一團一團的陰雲,將那驕縱的陽光漸漸隱了去,莊嚴的大殿沒入了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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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階上陡然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是天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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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肇沉默的掃視了一眼階下數千披甲戴胄的兵士,陰雲密布的臉上盡顯令人生畏的威嚴。羽林衛和冀州軍立即萎了氣焰,紛紛放下手中的兵器,全皆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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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燮頓首拜道:“卑職耿夑叩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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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肇沉默半晌,終於開口,目視著腳下烏壓壓的漢軍,冷冷道:“耿燮,你究竟是為何帶兵闖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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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夑再次頓首答道:“陛下,鄧平叔與卑職有兄弟之誼,鄧兄慘遭奸人所害,卑職於忠於義,皆應照顧其親眷遺孤。而今,卑職聽聞陛下抱恙,鄧府蒙受不白之冤,情急之下未詔入宮,自知舉止失當,請陛下賜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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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個於忠於義啊,”劉肇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意味深長道:“你可知自己犯下的,是誅九族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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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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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熟悉的聲音遠遠傳來,劉肇循聲望去,果然是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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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綏是不顧儀態的跑過來的,一身素衣,三千青絲隨風揚起,淩亂不堪。她飛快的穿過烏壓壓的人群,有些踉蹌的跨過一級又一級的長階,撲到劉肇的麵前,重重的跪了下來,氣喘籲籲道:“陛下,耿燮將軍這麽做,不隻是因為家父之故,更是為了維護陛下聖譽!求陛下寬宥,求陛下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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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肇臉頰的肌肉不經意的抽動了一下。鄧綏入宮這麽多年,這是他第一次見她如此驚慌失態,如此出言無狀。心頭泛起一股夾雜著酸澀的苦味,這一瞬間,他動了殺心。可是當著眼前的冀州軍,他投鼠忌器;鄧綏方才眾目睽睽之下說的這些話,更是讓他騎虎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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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他站在這高高的玉階之上,腳下是他的後妃、他的臣、他的兵,看似整個天下、千裏江山盡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他卻依然隻是個孤家寡人,曾經親政之前那種被掣肘又無奈而無力的陰影卻再次蒙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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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肇雙手輕輕握成了拳狀,不動聲色的瘦削麵龐下,極力克製住心中洶湧的悲涼。沉默良久,方才用低沉而帶著嘶啞的聲音緩緩道:“將耿夑暫押廷尉獄。爾等冀州軍雖擅闖皇宮禁地,但念在隻是奉命行事,無知之過,故赦免爾等死罪,罰俸一年以示懲戒。爾等速速撤回駐地,若再滋事,立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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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神色黯淡的掃視過麵前眾人,在朱奉的攙扶下,轉身吃力的走回了他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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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綏怔怔的跪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耿夑被羽林衛押住,從她麵前走過,目光卻再也沒有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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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階下的羽林衛和冀州甲士很快便惶惶散去。兩個時辰前還是劍拔弩張,血腥彌漫,誰都不敢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兩個時辰後,烏雲消散,陽光依舊灑照,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荒誕而又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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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肇終究還是沒有殺掉耿夑,但他有生之年,再也不想讓這個人在洛陽,甚至在他視線所及的土地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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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永元十二年秋,車騎將軍耿夑因擅闖禁宮之罪,被革去了將軍之職,貶為隴西太守,領護羌校尉,駐守,無旨終生不得入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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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耿夑從廷尉獄被釋放,風塵仆仆的趕回冀州時,玉瑤恰巧在幾個時辰前剛剛誕下了一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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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景姬,景沅還有府裏一眾親眷,全都圍在玉瑤的西廂房裏,所有人都爭相來看這個新生的孩子,因為耿夑獲罪而連日緊鎖的愁眉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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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滿身狼藉胡子拉碴的耿夑出現在眾人麵前時,所有人都激動的不知該說什麽,玉瑤更是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隻有景姬,她強忍著盈眶的熱淚,緩緩走到耿夑的身邊,拍了拍他肩頭的塵土,輕輕說了一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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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三個字,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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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可是他馬上又要離開了。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卻是萬裏之遙的涼州,那個傳說中鳥不落地的貧瘠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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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是耿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們耿氏盤根錯節世代經營的地方,可以說,冀州,是他的根。無論在何處廝殺,他知道自己總有一日還是要回到冀州,哪怕戰死沙場,他的屍首也會埋在冀州的土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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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他卻不得不離開這裏,離開自己的根,去到大漢最遙遠的邊疆,最貧瘠荒涼的地方,與其說是削官,毋寧說是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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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隻有短短的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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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夑用了三天時間,說服身體孱弱的景姬和剛剛早產誕下孩子而元氣大傷的玉瑤留了下來,他把三個年幼的兒女也留了下來,選擇孤身一人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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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帶著三千親軍,還有林忠,耿夑踏上了遠赴邊疆的漫漫長途。他們經過了長達兩個月的長途跋涉,才終於到達了這片荒涼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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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一片孤城萬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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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沒有車水馬龍,沒有旖旎笙歌,更沒有軟玉溫香,這裏隻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漠,連綿不絕於天際的蒼山,和蒼涼悲壯的老腔。然而這片貧瘠之地自古便不平靜。一城之隔,羌人在城牆之外虎視眈眈,數百年來窺伺著大漢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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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夑接替的是原護羌校尉吳祉,此人已在涼州駐守八年,與羌人也纏鬥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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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涼州摻雜著風沙的水和糜子麵太過粗糙,八年光景,就把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青年俊傑磨成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者,如今不過三十出頭的吳祉,看上去竟像年過五十的人。八年前,初出茅廬的虎將因為在一次與匈奴的戰役中指揮不當,而被貶斥至此地,吳祉曾經十分確信自己會最終埋葬在這片土地上,卻沒想到有生之年他還有機會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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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夑和林忠為吳祉踐行,在簡陋的城寨中,喝著濃烈辣口的涼州酒,憶起多年來在這片廣袤的河西走廊發生的戰火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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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與匈奴不同,他們雖然沒有匈奴的精銳鐵騎,但勝在詭詐多謀。早在先帝在位時,燒當羌部落首領迷吾便數次入侵隴西、漢陽兩郡。幾年前,迷吾之子迷唐繼位,籠絡西羌各部,集結起三萬步騎兵,大舉進犯隴西,吳祉率兵三萬阻擊,經過長達半年的惡戰,終於打敗了迷唐,迷唐經此一役重病不起並於兩年前身故。如今先零羌部落族長滇零成為了西羌新的首領,正在收攏殘部,集結兵力,虎視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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餞別吳祉後,耿夑獨自一人登上巍峨的城樓,瞭望不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這裏是大漢最遠的屏障,前方是茹毛飲血的蠻子,身後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大漢子民。河西走廊的戰火斷斷續續燒了幾十年,他們世世代代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如螻蟻般的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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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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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祉用了八年時間守護這裏,耿夑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裏守多少年,也許十年飲冰,也許終有一日,他會埋葬在這裏。那麽,他將用自己的餘生,守護好大漢的最後一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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