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曲終山外數峰青(1)
慕容雪緩緩行近,牽住風清揚的手,輕聲道:“風郎!此事這般了局,也不算壞。
我與爹爹團圓,更是萬千之喜。你又何必怏怏不樂呢?
咱們驚動了大師兄的遺體,還是作速掩埋,休得讓他暴露風雨才是。”
風清揚心神一凜,道:“是極,咱們這就動手罷!”
慕容恪身上有傷,又中了寧清宇的“醉仙蜜”,渾身使不出氣力,二人扶他坐定,躍入墓穴之中,將棺蓋重行拚上。
風清揚最後一眼看看大師兄的遺容,突覺悲從中來,十數年兄弟手足的情事自眼前曆曆而過,不禁伏在棺蓋之上,放聲大哭。
慕容雪等他哭過一陣,柔聲勸道:“風郎,人死已矣,莫要太過傷了自己。
“咱們現下生龍活虎,輕憐蜜愛,到得大限難逃那一日,其實還不都是占這一坯黃土,三尺墳墓?
“東坡居士講人生如夢,是夢是醒,又有誰知?
“眼睛一閉,誰也都沒有分別啦!”
風清揚聞言一驚,不道這昔日天真爛熳,無法無天的小丫頭竟能說出這般洞達滄涼的話來,他抬眼望去,慕容雪低眉垂目,若有所思,在冷冷月光映照之下,顯得尤其寶相莊嚴,充滿悲天憫人之色。
風清揚不禁歎道:“雪兒,你長大啦!”沉吟半晌,又道:“你說得是。想想幾個月前,大師兄聽從寧清宇的建議,費盡心思將十大神魔誘入旁邊的山洞中一一害死。
“現下他也葬在鄰近,與他們作伴來了。善耶?惡耶?是耶?非耶?我們凡夫俗子倒也勘不破呢!”
兩人相對浩歎。
過了一刻,快手快腳地將棺蓋釘好,躍上地麵,又將大石揀能堆積的草草堆在一處,饒是兩人一身武功,這些笨功夫卻非所長,直累得滿頭大汗,也隻落得個草成形狀。
放好最後一塊磚石之際,隻聽得遠處喔喔雞啼,仰首見東方泛白,天色已快亮了。
慕容雪擦了擦額上汗水,道:“風郎,咱們隻有先做到這個樣子了,待會兒下山找一班石工匠人來,讓他們重修便是。”
風清揚點了點頭,為慕容雪整了整鬢邊垂下的長發。
兩人相對溫馨一笑,想起這一夜驚心動魄,變幻莫測的際遇,兀自如在夢寐。兩人整整衣冠,攙扶著慕容恪下山去了。
十一月初二。巳時。
華山劍氣堂上張燈結彩,鼓樂喧天,此日正是寧清宇就任華山掌門的大喜之日。
泰山派掌門玉佛子,嵩山派掌門左思慈,恒山派掌門梵修師太,衡山派掌門陳方誌和早早便攜門人弟子來到堂上。
他們五派通氣連枝,源遠流長,雖然前次圍剿十大神魔之役弄得不太愉快,梵修與陳方誌和還是覺得於情於理,都該親自來賀,所以還是提前三日便帶了親信子弟上山。
這時劍氣堂上大排筵宴,擺下數十張八仙桌子,猶自坐得滿滿的,絲毫不覺亮敞。
五嶽劍派道賀的便有三四十人,其他如青城、崆峒,點蒼等名門正派,丐幫、東川巫山幫、西涼“七青會”、湘西排教,鳳陽花鼓會等雜門幫會也紛紛遣使到賀。
這等宏大場麵倒是華山派眾人始料之所不及,幸而華山派財雄勢大,物產蓄積豐饒,派中數名知客弟子又是經理長才,這才將諸事備辦得妥妥帖帖,毫沒失了禮數。
此時已近巳時三刻,各派人眾愈多,華山知客弟子也相應增加。
李清虛等幾人滿麵春風,左右逢源,見人便即拱手問好,態度極是可親,無論對方武功高低,幫派正邪,倒是將氣氛弄得圓圓融融,甚是和樂。
各派人眾一麵相互寒暄搭訕,心下卻也暗暗納罕:
如今時辰也已不早了,不知為何,今日的正主兒寧清宇卻還沒露麵,自己等急待一見的風清揚也不見蹤影。
他們此次上山,大半是捕風捉影,衝著這個聲名如日中天的風清揚來的。
風清揚歸隱之事,除了少林寺幾位長老級的人物及嵩山掌門左思慈之外,江湖上並無人得知。
現下左思慈輕搖著一把灑金折扇,口中問東答西,周旋應對,心中卻暗暗猜測著華山派可能發生的事故。
成老大多半是被寧老二害死的,風清揚急著回來複仇,寧老二必定聞風喪膽,不過寧老二詭計多端,也說不定鹿死誰手,最好,嘻嘻,最後他們鬥個兩敗俱傷,華山派就算徹底栽了!
他裝作沒事人一般,絲毫也不點破,靜等著看華山派的笑話兒。
巳時三刻剛過,一名全身黑袍,胸佩紅花的知客弟子站到高處,郎聲叫道:“敝派新任掌門寧清宇見過各位尊長朋友——”
此人內功不高,卻天生一副長脖大嗓,這一聲叫出來,當其猶如鍾鼓相應。眾人聽得清楚,心中一凜,大都站了起來。
步聲橐橐,由堂前的屏幔後轉出一人,身材瘦削,一身天藍緞子夾袍,貴重之中掩不住清華之氣,正是風度翩翩,觀之可親。
此人看身材,風度都是寧清宇,臉上卻不知為何,戴了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看不出麵上喜怒之色。
眾人又是暗自納罕,心道:
戴著人皮麵具出任掌門,嘿嘿,偌大武林之中怕也是破題兒第一遭了。
此人淵渟嶽峙,在堂前一站,拱手道:“有勞諸位朋友久等,清宇出來得遲了,恕罪恕罪!”
眾人連忙還禮,口中紛紛道:“哪裏哪裏!”
“客氣客氣!”
“好說好說!”
“不怪不怪!”幾十張嘴一同發言,旁人也聽不清什麽,堂上堂下,一片翁翁之聲。
左思慈本來頗為懷疑此人來曆,以為說不定寧清宇出了事,華山派為了圓今天的場子,派上一個形體相似的人冒充蒙混過關。
但他一開口,左思慈便知這個是真貨。
他與寧清宇相識幾有廿年,若說有人冒充他而能瞞過自己,那是絕無可能。
寒暄已畢,他越眾而出,拱手笑道:
“寧二俠出任華山掌門,可喜可賀,定能在繼承成大俠遺願之餘,為華山劍派開創一個全新天地。
“但不知寧二俠何以如此神秘,非要戴著麵具行此典禮,那可不是有點奇哉怪也?”
在場諸人一百個倒有九十九人存有同樣疑問,眼見左思慈首先問了出來,均覺深得我心,當下喧聲立止,等著寧清宇回答。
寧清宇前夜在思過崖上被風清揚痛打了十幾個耳光,饒是風清揚掌上未蘊真力,他又用靈藥敷治,腫脹盡消,幾個清晰的巴掌印兒還是留了下來。
“今日乃是他榮登掌門的重要日子,為了避免有礙觀瞻,他被逼無奈戴上了這個人皮麵具,明知此事乃是武林的一件奇聞,然比之帶著幾個大手印兒出來現眼,那卻是所失者小了。
未出來之前,他便已料到群雄中勢必有人發此一問,早早就想好了應付之語。這時哈哈一笑道:
“此中原由說來甚是難為情,不過大家都是至交好友,我也顧不得甚麽麵子不麵子了。
“實不相瞞,昨夜我家後堂的葡萄架忽然翻倒,劃傷了臉麵,頗為有礙觀瞻,這才弄了這麽一張勞什子來遮遮醜,無禮莫怪,無禮莫怪!”
說著話,團團做了個四方揖。
眾人聞言一怔,接著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不少人酒杯剛舉到唇邊,笑得噴了出來,淋得旁人一身一臉,旁人卻也顧不得怪他,自顧捧腹笑個不停。
原來,當時民間流傳有一個笑話,說道有一個縣衙小吏,最是懼內。某夜與妻子爭吵,被妻子指甲劃破了臉。第二日循例當值,縣官見他臉上有傷,甚是詫異,詢問來由。
此人不敢實說,怕丟了男子漢大丈夫的臉麵,隻好支支吾吾地道:
“昨夜我家後堂的葡萄架倒了,故此臉被劃傷。”
那縣官對此中緣故自是心知肚明,當下拍案怒罵此人妻子不守婦道,欺侮丈夫,罪在不赦。
當下便要發出火簽傳票,緝拿該名潑婦歸案。他正罵得痛快,豈知此時縣官夫人正在堂後竊聽,聞聽丈夫如此辱罵婦人,不由大怒,重重咳嗽一聲。
那縣官適才八麵威風,一聽夫人聲音,不由得體似篩糠,哆哆嗦嗦地道:
“你且退下,我後堂的葡萄架也要倒了!”
這個笑話在當時流傳甚廣,在座的人十之八九都曾聽過。
寧清宇說得雖然文雅,實則是承認自己有季常之癖,不知何事惹惱了妻子,以致被她抓傷臉麵。
大家會心一笑,均想這位寧二俠文質彬彬,說話卻如此有趣,連這樣丟人的事也肯當眾說了出來,為人可見也是極好。
大家都這麽想,便無人疑心有他,反而對這位新掌門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寧清宇自暴其醜,連左思慈也被他瞞過。
心中納悶:風清揚悲憤填膺要回來華山,莫非道上出了甚麽事兒沒有回來?
又或者成老大他們真是暴病而死,與寧老二無涉?
他心下尋思,口中笑道:“寧二俠坦然自承,足見真誠。咱們這些人過的雖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可在嬌妻美妾麵前可就半點威風也沒有啦!
“十之八九均是如此,在下後堂的葡萄架也常常傾塌,不過幸好沒趕上什麽重要事情而已,否則寧二俠這張麵具倒可借來一用哪!”
他這番調侃恰到好處,登時堂上堂下又是笑成一片。
笑聲之中,一個矮矮胖胖,貌若富賈的中年漢子越眾而出,拱手笑道:
“寧二俠,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時候在所難免,可誰能似你肯這般當眾坦承?足見閣下勇氣非凡,我老侯深表佩服。
“隻是此刻時辰已經不早了,二俠你接任掌門的典禮也該舉行了罷!”
這人貌相平庸,一團和氣,渾不似武林中人。
但眾人一見他開言,無不寂然傾聽。
此人非他,正是丐幫總護法侯君集。
當年丐幫長老莊夢蝶叛幫犯上,企圖置丐幫幫主“神龍”解風於死地,他突起勤王之師,救解風於水火之中。這一役天下知聞,武林中人無論識與不識,提起此事都會豎起大拇指,讚一聲好。侯君集從此聲名鵲起,極得人望。
這次解風有事無暇分身,派他作為全權代表前來赴會,可說是給足了華山派的麵子。
寧清宇見他發話,卻也不敢怠慢,還禮笑道:
“侯總護法如此抬愛,兄弟愧不敢當。這等丟臉之事,大家不將我罵個臭死已算給我麵子了,怎可反加謬獎?按說現下已近午時,典禮早該舉行了,隻是——”
他載指向身前的三張空桌一點:“這三張桌子上的貴客還沒到,請侯總護法與各位朋友稍待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