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善惡相報竟可憑(3)
他隱姓埋名,縱橫數十年,在外麵威風凜凜,眾人望之披靡,實則享受到的天倫之樂遠遠不及中人,有時回到莊中看女兒一眼,卻又不便出來相認,心中苦痛難以言宣。
這一次時刻處在死亡邊緣之上,乍見親女,風雲之氣頓時蕩然無存,父親慈愛脆弱的天性盡數顯露出來。
慕容雪甫奔出兩步,嶽不群冷冷地道:“站住!你敢再上前半步,你爹爹的咽喉上就是個透明窟窿!”
慕容雪吃這一嚇,當即停步。
嶽不群見威嚇有效,心頭一喜,道:“風清揚,快放我師父過來,我便還嶽父給你!”
風清揚不動聲色,緩緩將寶劍一寸一寸收回,口中冷冷地道:
“嶽不群,你敢如此威脅於我,膽子不小哇!”
嶽不群獰笑道:“若在平時,你是師叔,我是師侄,我自當對你禮敬有加。但現在我隻知有師父,不知有別人。
“別說你是師叔,就算玉皇大帝,神仙菩薩,冒犯了我師父也是不成!”
他自接到伏擊失敗的消息之後,就盤算過十幾個來回。
萬一寧清宇被風清揚殺掉,餘下的三個師叔必然要爭這掌門之位,自己年紀既輕,武功又低,哪會有自己的份兒?
靠山一坍,勢必再無噍類。再加上自己本來將與師妹訂親,師父若是一死,此事又變作兩可之間。
一個如花似玉的師妹說不定就飛了。
他算來算去,有三分是想到師恩深重,七分卻是為了自己前途著想,這才幹冒大險,前來相救。
既來相救,此時這番話便勢必要說得慷慨激昂,令人感動。
寧清宇慢慢後退,聽了弟子這番全力維護的言語,饒是他心如鐵石,胸中也不禁暖烘烘的,暗道:師弟叛我,女兒叛我,世上卻畢竟還有如此忠心之人,不枉了這許多年我栽培他的一番苦心!
片刻之間,寧清宇已退到嶽不群與慕容恪身邊。
風清揚還劍入鞘,冷冷地道:“快放了慕容先生,我放你師徒二人下山便是。”
嶽不群短刀不離慕容恪咽喉,寧清宇笑道:“九弟,今日若非中兒從中攪亂,你贏我不得。
我既輸了,現下手上卻還攥著這張王牌,豈肯輕易放棄?
要我放人可以,有三個條件。”
風清揚眉目不動,道:“講。”
寧清宇道:“第一,將屠龍刀還我,倚天劍也贈送於我。請弟妹慢慢地送過來,不要有甚異動。”
風清揚道:“可以。雪兒,照他吩咐去做罷。”
慕容雪來到風清揚麵前,緩緩拾起屠龍刀,又輕輕接過風清揚遞過來的倚天劍,慢慢送了過去。
父女二人近在咫尺,四目交投,心頭都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說甚麽才好。
良久,雪兒叫了一聲:“爹爹!”淚水流下,緩緩退回。
寧清宇一刀一劍在手,精神一振,道:“第二,慕容先生須得先隨我們下山,到得下麵,自然放他。你們不得追蹤。”
風清揚道:“這也依得。”
寧清宇笑道:“我沒看錯你,九弟果然爽爽快快,拿得起,放得下,一派大將風度。
“第三,你發下一個重誓來,不得再追究此事,永生永世不得再回華山派。”
風清揚默然。
他既知寧清宇的所作所為,對他恨之切骨,若說就此輕輕放過他師徒二人,非但對不起含冤而死的大師兄,再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寧清宇見他躊躇不決,嘿嘿一笑道:“九弟,我勸你還是答應的好。本來我就是輸的,可現下你不分青紅皂白,已將屠龍刀和倚天劍都送了給我,你還憑什麽跟我鬥?
“這場龍爭虎鬥,我已經贏了,你若要嶽父的性命,這個誓你發也得發,不發也得發!”
“不發!”這兩字鏗然有聲,直衝雲霄,卻非出自風清揚之口,而是慕容恪所雲,隻聽他朗聲道:
“清揚,你絕不可因我之故,放過這姓寧的賊子!我九死餘生,今日得見你和雪兒,上天已待我至厚,一死又複何憾?”
說到此處,拚盡全身力氣,將頭猛地向前一衝。
嶽不群心機靈敏,聽出慕容恪說話有異,已料他必有非常之舉。
他知慕容恪萬一自戕,自己師徒二人立時便有性命之憂,以兩命換一命,這筆買賣豈是做得的?
慕容恪話音剛落,他已將手中短刀挪開五分,饒是如此,慕容恪久受拘押,鬱憤難宣,這一下出盡了全力,咽喉上仍是被劃了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沁出,順著脖項淌了下來。
寧清宇與嶽不群同時一驚,風清揚見了這等千載難逢的機會,哪裏還肯放過?
當慕容雪送過刀劍之時,他已偷偷撿了幾塊碎石捏在手中,以備萬一之虞。
這時手指運力,四顆石子呼嘯而出,一顆擊向嶽不群麵門,一顆擊向他手中短刀,另兩顆則直取寧清宇雙肩的“肩井”大穴。
他此時內力奇厚,與寧嶽二人有天壤之別,饒是手法上未運花巧,所發的又隻是四顆平常不過的石子,卻也去勢如電,嗚嗚作響,比之鐵蓮子,飛蝗石之類的暗器還要厲害一籌。
寧清宇與嶽不群大駭之下,縱身閃避,卻哪裏避得開?
“當當”數響,嶽不群肩頭吃了一下,痛入骨髓,手中那把精鋼短刀竟硬生生被從中打斷。
寧清宇則覺得雙肩同時一麻,屠龍刀與倚天劍先後落在地上。
寧清宇才待伸手去撿,隻覺風聲颯然,風清揚已經縱至,右手食中二指捏個劍訣,直取他的眉心。
他疾忙後仰閃避,風清揚如影隨形,竟把二指當作短劍來使,連出七八招,招招不離他的麵門要害。
寧清宇竭力閃避,但此刻風清揚使的正是“獨孤九劍”與“圓圓劍法”中的殺招,以他的武功,哪裏躲避得開?
到得第九招上,已被風清揚食指刺中腿彎穴道,“撲通”跪倒在地,接著咽喉上又是一涼,卻是風清揚抬腳尖勾起倚天劍,輕輕抖落劍鞘,第二次將劍尖抵上了他的要害。
寧清宇心中一涼,情知終於逃不過他的掌握,此番怕是必死無疑了。
剛閉上眼睛,隻聽慕容雪拍手叫道:“風郎!好身手!”
風清揚這幾下出手幹淨利落,一氣連環,自己也微覺得意。聽見雪兒喝彩,轉頭望去,隻見雪兒扶著慕容恪立在當地,嶽不群卻僵直一旁,眼睛骨溜溜亂轉,隻是動彈不得。
嶽不群肩骨被風清揚碎石擊中,還未作出反應。慕容雪已使出“淩波微步”,左一扭,右一轉,抄到他的身畔,玉手纖纖,小指挑出,成蘭花之形,向他胸前大穴拂去。
慕容雪的“淩波微步”與“蘭花拂穴手”未至醇厚之境,在風清揚和慕容恪眼中自然算不得甚麽,但嶽不群縱然安健如常,四五個也敵他不過。
這時他重傷初愈,一動念間,前心四處大穴已被慕容雪輪指封住,當下心中連連叫苦,卻要動一根小指頭兒也不可得。
慕容雪搶上一步,扶住慕容恪,右手撕下一幅衣襟,為他包住頸部傷口。
慕容恪慈祥地看著女兒為自己忙碌,微笑道:
“好孩子!天可憐見,你我父女終於相逢!”
慕容雪“嚶嚀”一聲,縱體入懷,倚在父親寬厚溫暖的懷抱之中。
一時之間,兩人全都沉浸在潮水般湧至的巨大幸福之中,緊緊相擁相依,渾忘了身外萬物。
過了一刻,慕容雪從父親肩上探頭出來,正見到風清揚一氣嗬成,將寧清宇製得動彈不得,她心中痛快,禁不住大聲喝彩。
風清揚向雪兒和慕容恪點頭微笑,轉過頭來,臉上立時有如罩了一重寒霜,沉聲喝道:“今日你死在我的劍下,更有何言?”
寧清宇緩緩張開雙目,看了他一眼,又緩緩閉上,歎道:
“天心不仁,天意亡我,我還有何言。動手罷!”
他兀自執迷不悟,慕容恪不由大怒,朗聲喝道:
“這等狼心狗肺的奸賊,問他則甚?一劍刺死了便算!”
風清揚點了點頭,道:“枉你讀書修道,竟不知天心即人心,人心即天心的道理。這是你自取死路,與天無涉,領死罷!”
他手中長劍剛要挺出,耳邊有人嬌聲呼道:“九叔!劍下留人!”回頭看時,一個少女跌跌撞撞奔了過來,跪倒在他的麵前,正是寧中則。
風清揚一驚,劍柄反轉,先點了寧清宇的四肢穴道,慌忙伸手將寧中則扶起,口中道:“中兒!你這是做甚麽?快快起來,有話慢慢說!”
寧中則仰起有如帶雨梨花般的麵頰,哽咽道:“九叔,我知爹爹謀害大師伯與五師叔,那是他大大不該。可……可他縱有千般不是,那也總是我的爹爹啊!
“九叔,我知道你愛惜中兒,就請你看在我的分上,饒過爹爹,別讓中兒做個無父的孤兒罷!”她說完這番話,又是傷心,又是自憐,禁不住放聲大哭。
風清揚好生為難,默然不語。
依寧清宇的所作所為,縱死百次也難贖其咎,可是中兒是非分明,適才又奮不顧身,救護自己和慕容雪,說的話又是這般婉轉可憐,自己這一劍怎刺得下去?
他轉頭望向慕容恪和慕容雪,他們父女齊齊望向嬌怯怯立在一旁的寧中則,眼中滿含著悲憫之色。
慕容恪道:“清揚,今日我父女相逢,始知天倫之樂。此人固然可殺,但看在這小姑娘一片孝心的份兒上,莫拆散了他們父女,放了他們罷!”
他在絕境之中與女兒相見,一顆心歡喜得有如要炸開來一般,數十年的憤世嫉俗登時化作慈悲寬恕。
此時此刻,他又怎會讓風清揚這一劍直刺下去?
風清揚將牙關一咬,道:“中兒,莫要哭了,我答應你便是。”
“嗆”的一聲,倚天劍還入劍鞘,左手將寧清宇提了起來,右手正正反反在他臉上連摑了十幾個耳光。
他若使上內力,每一掌都可打得寧清宇頭骨碎裂,饒是如此,寧清宇的臉仍是漲得通紅,一張口,吐出兩枚帶血的牙齒。
風清揚冷冷地道:“這十幾掌,我是代大師兄,五師兄和死在你手中的劍宗弟子打的。
“我此番回山之前,少林寺圓智大師告訴了我二十個字:有善可不服,由它得善果;有惡可不報,由它自然報。你仔細思量著辦罷!”
伸手解開寧清宇四肢被封的穴道,那一邊慕容雪也解開了嶽不群的穴道,兩人含羞帶愧,垂首而立,不發一言。
寧中則重又襝衽團團為禮,低聲道:“多謝九叔,九嬸,多謝慕容前輩。”
轉身來到父親麵前,道:“爹爹,師哥,咱們下山去罷!”
三人相互扶持,轉瞬之間,衣袂飄飄,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風清揚目送他們幾人離去,想到此事竟然如此了局,不由得滿腹惆悵,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良久良久,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